在《三國演義》有關「赤壁之戰」的情節系列中,作者著力突出「人謀」的作用,把大部分筆墨用於描寫孫、劉、曹三方在決戰之前的謀劃與鬥智。在孫、劉聯盟內部,周瑜與諸葛亮互逞才思,面對面地反覆較量。而在孫、劉聯盟與曹操之間,則一直是隔江鬥智。後一種鬥智的特殊性,使它往往需要借助於一些中介人物來展開。《群英會蔣干中計》(第45回)便是作者為此而精心設計的一個扣人心弦的情節。
小說第45回寫周瑜率軍抗擊曹操,在三江口與曹兵初次交鋒,首戰告捷。曹操責令荊州降將、水軍正副都督蔡瑁、張允加緊訓練,蔡、張二人沿江建立水寨,讓熟悉水戰的荊州降軍在外,不習水戰的青、徐軍居中,以便操演迎敵。周瑜親自窺探曹軍水寨,見其佈局得法,防範森嚴,不禁大驚,深感蔡瑁、張允對東吳構成了威脅,暗下決心:「吾必設計先除此二人,然後可以破曹。」要做到這一點,最好的辦法當然是誘使曹操犯錯誤,借刀殺人。就這樣,作者為一場鬥智交代了背景,設置了矛盾。
正在這時,曹操向眾謀士參謀問計,尋求戰勝東吳的辦法。幕賓蔣干自告奮勇道:「某自幼與周郎同窗交契,願憑三寸不爛之舌,往江東說此人來降。」並誇下海口:「丞相放心。干到江東,必要成功。」曹操求勝心切,大喜之餘,忙派蔣干前往江東。這樣一來,蔣干便成了曹操與周瑜之間的中介人物,曹操與周瑜的鬥智便直接表現為蔣干與周瑜的鬥智。
蔣干的到來,正適應了周瑜的需要,於是他「與眾將附耳低言」,「眾皆應命而去」。這一番神秘的佈置給讀者造成了強烈的懸念,使讀者急欲窺知究竟。
隨著周瑜和蔣干的見面,智斗展開了。作者以一波三折的筆法,把情節安排得跌宕起伏,曲折多姿。
首先,周瑜單刀直入,話鋒直逼蔣干:「子翼良苦,遠涉江湖,為曹氏作說客耶?」面對這一質詢,真正的雄辯之士本可順水推舟,就勢發動遊說;或反唇問難,爭取主動;然而,蔣干對此卻毫無精神準備,情緒頓時由「昂然」變成「愕然」,慌忙表白道:「吾久別足下,特來敘舊,奈何疑我作說客也?」周瑜再逼問一句,蔣干只好故作姿態:「足下待故人如此,便請告退。」這一聲明,正好中了周瑜的圈套。周瑜擒而復縱,「笑而挽其臂曰:『吾但恐兄為曹氏作說客耳。既無此心,何速去也?』」這樣,在第一個回合的交鋒中,周瑜就掌握了主動權,蔣干則暴露出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的面目,「故人」的面子雖然勉強維持著,「說客」的伎倆卻根本無從施展。
接著,周瑜會聚江東英傑,大擺筵席,以示對蔣干的隆重歡迎。席上,周瑜當眾宣佈:「此吾同窗契友也。雖從江北到此,卻不是曹家說客。」又命勇將太史慈執劍監酒:「今日宴飲,但敘朋友交情;如有提起曹操與東吳軍旅之事者,即斬之!」這就進一步堵住了蔣干的嘴,蔣干只有「驚愕」的份,卻「不敢多言」,其內心的懊惱與恐慌是可以想見的。
飲至半酣,周瑜領蔣干步出帳外,在軍營中走了一圈,有意讓他觀看東吳軍容的整肅和糧草的豐足,以顯示自己實力的強大和抗曹的決心。在蔣干已被震懾的情況下,周瑜以對老友剖露心跡的姿態說道:「大丈夫處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言必行,計必從,禍福共之。即使蘇秦、張儀、陸賈、酈生復出,口似懸河,舌如利刃,安能動我心哉!」這一番鏗鏘有力的話語,是對一切勸降企圖的嚴正警告,無異於又給了蔣干當頭一棒。他已嚇得「面如土色」,哪裡還敢搖動如簧之舌?
這幾個回合的交鋒,如波瀾起伏,逐層推進。周瑜居高臨下,步步進逼,在精神上完全壓倒了對方;蔣干則如困獸入籠,進退失據,狼狽不堪,「說此人來降」的美夢早已成了泡影。但他既已誇下海口,又怎能空手而回呢?至此,情節自然進入第二個階段,由「群英會」轉為「蔣干盜書」。
當天晚上,周瑜邀蔣干抵足而眠。在寢帳中,周瑜佯裝酩酊大醉,和衣而臥,嘔吐狼藉,故意給蔣干製造空隙。此時的蔣干,心急火燎,輾轉難眠。他想到無顏回去覆命,想到可能遭到曹操的嚴厲訓斥,哪裡還睡得著?既然身處機要之地,殘燈尚明,周瑜又「鼻息如雷」,何不起床偷視一番?也許能偷點東吳的軍機回去交賬呢。事情就有這麼「巧」,蔣乾果真在桌上堆放的文書中發現了偽造的蔡瑁、張允寫給周瑜的書信,內稱「今已賺北軍困於寨中,但得其便,即將操賊之首,獻於麾下。」對於蔣干來說,這封信猶如輸光了的賭徒意外撿到的金子,真使他大喜過望。按照他此時的心理,有了這封信,他不僅可以免遭勞而無功的訓斥,還會得到曹操的重賞。於是,他忙不迭地「將書暗藏於衣內」。
作者不僅寫出了蔣干盜書的必定性,而且通過周瑜的一系列言行,增強了情節的可信性:周瑜先是在床上發出囈語:「子翼,我數日之內,教你看操賊之首!」接著,有人入帳喚起周瑜,周瑜故意懊悔酒後失言;來人報稱「江北有人到此」,周瑜故意喝令「低聲」,並假作呼喚蔣干,待蔣干以為周瑜相信自己真的睡著了時,周瑜又與來人在帳外悄聲低語,故意讓蔣干聽到「蔡、張二都督道:『急切不得下手……』」,這一系列神秘的舉動,使人不能不相信真有其事,急欲撈取好處以為補償的蔣干更是不會有絲毫懷疑!
周瑜演完自己設計的好戲之後,便解衣就寢了。蔣干卻自以為得計,連忙溜出營帳,喚起隨行小童,憑著與周瑜「同窗契友」的關係,闖出轅門,乘來船飛棹而回,將盜來的書信獻給曹操。生性多疑的曹操本來就不相信蔡瑁、張允這班降將,只是暫時利用一下而已,見了此信,不禁大怒,也不暇辨別真假,更不耐煩聽蔡、張辯解,便下令將二人推出斬首。等他恍然大悟時,已是悔之晚矣! 至此,周瑜的反間計獲得了完全成功。
在這場鬥智中,周瑜和蔣干明是「故人」,實是敵人。雙方都不挑破這層皮,各自假戲真做,使情節撲朔迷離,層層出奇。看到結果,讀者不禁會發出會心的微笑。
在這一篇章中,周瑜和蔣干的性格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周瑜機警過人,足智多謀,他一聽到蔣干來訪就巧設奇計,洞察全局,穩操勝算,一步一步地把蔣干引入自己布下的圈套之中。蔣干則是氣粗心浮,昏庸無能,在周瑜的擺佈下處處被動,本想當「說客」,卻做了竊賊,自以為討了便宜,實則上了大當,活現出一副愚而自用的蠢相。作者按照人物的性格邏輯編排情節,又通過巧妙的情節突出了人物的性格。
作者對蔣幹這個次要人物的描寫是十分成功的,儘管他只出場一兩次,卻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過,我們在前面已經說過,作者寫周瑜與蔣干的鬥智,目的是要表現周瑜與曹操的隔江鬥智。蔣干的上當直接導致了曹操的上當,而曹操的上當則表明其智謀比之周瑜略遜一籌。書中引「後人有詩歎曰: 『曹操奸雄不可當,一時詭計中周郎。』」正是為了向讀者點明這一點。
還需要說明的是,在歷史上,曹操與蔡瑁關係甚為親密,並未將其誅殺。至於蔣干,據《三國誌·吳書·周瑜傳》注引《江表傳》,本是九江郡人,與廬江郡人周瑜並非同窗好友;他「有儀容,以才辯見稱,獨步江、淮之間,莫與為對」。這就是說,歷史上的蔣干生得儀表堂堂,頗有大丈夫氣概,而且才幹優異,長於辯對,並非庸才;而他往見周瑜是在建安十四年(209),也就是赤壁大戰之後,並且自始自終顯得高雅、穩重,沒有上什麼當。由此可見,「蔣干盜書」這一篇章完全是羅貫中根據自己的創作傾向和情節發展需要而虛構的(自然,這一虛構給蔣干鼻子上抹了一點白粉,使他受到委屈)。瞭解這一點,人們會更加欽佩羅貫中驚人的藝術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