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第1回「張翼德怒鞭督郵」,以生動的情節、場面刻畫了張飛嫉惡如仇、粗爽剛直的性格特徵。
作者集中顯示了「怒」的特點: 具有情緒和行為的爆發力。作者遠鋪近染了「怒」的形成因素:是督郵施加淫威所形成的反彈力。這樣便揭示了「怒」的根據和正義性,張飛粗爽剛直的性格是以嫉惡如仇為思想和情緒基礎的。否則,就是「張翼德無辜鞭督郵」,會破壞張飛的性格素質。這是我們鑒賞本篇所應該首先加以把握的。
那麼,作者是如何富於層次感地加以描述的呢?第1回「桃園三結義」,劉、關、張已經誓天結義,結為兄弟。三人形成了不可分割的整體。在這之前,雖然小說描述了「食則同桌,寢則同床」,兄弟怡怡,手足情深,但是,還需要用具體可感的情節、場面來顯示異姓兄弟間的不可分割性,因而,從藝術構思上看,這是對第一回的深化和發展;從人物關係上看,三兄弟間,喜怒哀樂,無不相通,這才使得事件雖然出現在劉玄德身上,但是直接出頭的卻是張翼德。這是張飛「怒」的根本基礎。
然而,矛盾是作為過程展開的。劉備好不容易才授了個芥豆之微的安喜縣尉,可是,「到縣未及四月,朝廷降詔,凡有軍功為長吏者當沙汰。玄德疑在遣中。」這無疑給劉、關、張三兄弟情緒上籠罩了一層陰影。這是第一個層次:抑鬱的情緒總歸要尋找噴洩口,這是「怒」鞭的深層情緒動因。這時,「適督郵行部到縣」,進入第二個層次。小說中出現了一個反差極大的場面:「玄德出郭迎接,見督郵施禮」,彬彬有禮;「督郵坐於馬上,惟微以鞭指回答」,傲慢無禮。一個躬身馬前,一個端坐馬上。特別是「惟微以鞭指回答」,一筆寫透了督郵的神情姿態。這樣不堪忍受的場面,理所當然地激起「關、張二公俱怒」的情緒反應。「怒鞭督郵」的「怒」開始起於青蘋之末了。第三個層次,「及到館驛,督郵南面高坐,玄德侍立階下」,又是一個反差。「良久」,是故意怠慢劉備。當劉備回答了自己顯貴的出身,得到的卻是督郵的劈頭斷喝:「汝詐稱皇親,虛報功績!」這是公然的當眾侮辱。第四個層次,縣吏道出「督郵作威」的原因是索賄。而劉備兩袖清風、囊中無物,督郵轉而從縣吏身上開刀,捏造罪名指控「縣尉害民」。劉備「幾番自往求免,俱被門役阻住」。督郵連連進逼,劉備步步後退。蓄之既久,其發必烈。一股沖窗震欞的「怒」風不可避免地席捲而來。小說通過多層次的鋪墊,寫出了張飛「怒鞭督郵」的正義性、必定性,猶如利箭在弦,不發何待!
小說還以生動有致的筆墨刻畫了張飛怒鞭督郵的具體情景,顯示出他的虎虎生氣和富於爆發力的性格。「張飛飲了數杯悶酒」,情緒愈是鬱悶,愈容易衝動。當他乘馬從館驛前經過,看到五、六十個人,皆在門前痛哭時,得知其中的原因: 欲害劉備,百姓遭打。一把火終於點著了堆積在胸中的乾柴,熊熊燃燒開來。「張飛大怒,睜圓環眼,咬碎鋼牙,滾鞍下馬,逕入館驛,把門人那裡阻擋得住,直奔後堂」,這是具有高度性格化的神情和行動描寫。一切都是由「怒」的情緒衝動引發開來,又一切為著揭示「怒」的題旨含義。一連串的動詞蟬聯而下,活靈活現地描述出張飛火爆爆的性格,恍若一團火球在眼前滾動。他在後堂坐廳一眼瞥見督郵,攔頭大喝:「害民賊,認得我麼?」猶如焦雷貫頂,氣勢奪人。「督郵未及開言,早被張飛揪住頭髮」,顯示出張飛怒火中燒所生發出的行動之快、威力之猛。「猛張飛」的「猛」得到了集中、典型的刻畫。恰似老鷹逮小雞,張飛把督郵「扯出館驛,直到縣前馬樁上縛住」。值得注意的是,張飛不是在館驛內教訓督郵,而是扯到「縣前」,在大庭廣眾之下鞭打。這是正義的宣判! 在情節上呼應了前面眾多老人在門前痛哭的場面,因而,他不僅是為劉備抒憤,而且是為百姓出氣,充分顯示出他嫉惡如仇的正義性。他「攀下柳條,去督郵兩腿上著力鞭打,一連打折柳條十數條」。這裡是「怒鞭」的直接描述。「一連打折」的動作聯貫,「十數條」的數量之多,充分顯示出他的「鞭」是在「怒」氣沖發下進行的,寫出「怒鞭」的情節特點和性格特點。從怒入,到怒斥,到怒揪,到怒鞭,作者以聯貫性的動作描繪,表現出張飛的形象和正直剛烈、不畏權貴的性格。
同時,在這個場面中,還以督郵發出「玄德公救我性命」的哀求,跟前面的踞傲、飛揚跋扈形成前後對比。劉備「忙去觀之」、「驚問其故」、「急喝張飛住手」等行動,體現出他寬厚大度的性格,跟張飛的性格形成了彼此映照。
本來,歷史真實上,「怒鞭督郵」是劉備所為。《三國誌·先主傳》明載道:「督郵以公事到縣,先主求謁,不通,直入,縛督郵,杖二百,解綬系其頸,著馬柳,棄官亡命。」《三國演義》卻移植到張飛身上。本來是鞭打者的劉備變成營救者。這是作者從人物性格塑造的審美需要出發所作的移植,既豐滿了猛張飛的形象,更符合小說中作者所要塑造的劉備的性格。於是,歷史真實轉化為藝術真實。因而,本篇所運用的移花接木式的性格典型化手法很值得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