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構思意圖上看,羅貫中設計這一情節、場面,是借禰衡擊鼓罵曹,間接地表明抑曹貶曹的創作傾向。從人物塑造上看,則是出色地刻畫了禰衡的形象、性格。禰衡是一位典型的名士、「狂人」、狷介之士,集中體現了風靡一時的「魏晉風度」。《三國演義》中一些曾經是曹操的麾下文人,楊修、禰衡……一個個都未得善終。刻忌妒賢的曹操眼中容不得這些狂放、聰穎、耿直的文人賢士,把他們相繼送上死路。
本篇的情節是從曹操派張繡招降劉表開始的。鑒於劉表好結納名流,派一文名之士「往說之」,便於打開招降的通道,有人推薦孔融,孔融趁機保舉禰衡,認為「其才十倍於我。此人宜在帝左右,不但可備行人而已」。於是「上表奏帝」。「帝覽表,以付曹操。操遂使人召衡至。」這是情節的緒端。正式的情節開始時,矛盾一下子暴露出來:「禮畢,操不命坐。」這是公然的冷淡、藐視,對於自負甚高的禰衡來說,無疑是人格的貶低和羞辱,怎麼能承受得了! 名士派畢竟是名士派,完全不同於城府甚深、能夠忍辱負重的政治家。他立刻作出反應:「仰天歎曰:『天地雖闊,何無一人也!』」這無疑刺痛了曹操的自尊心,「吾手下有數十人,皆當世英雄,何謂無人?」接著他便如數家珍地「論英雄」、品評英雄了。文臣們,「機深智遠」;武將們,「勇不可當」,而且兩翼配套,有「天下奇才」,還有「世間福將」。當曹操得意洋洋時,禰衡兜頭潑了一瓢冷水,一個個加以評說、否定,「皆是衣架、飯囊、酒桶、肉袋」,說得一無是處。這是名士的尖刻、凌厲的性格表現。一個揚之九霄,一個則抑之深淵,針鋒相對,毫不留情。既然曹操手下的人都是酒囊飯袋、行屍走肉,那麼曹操又是何許人也,就盡在不言之中了。這是對曹操侮辱的反侮辱,也構成了整個情節因素的中心。它理所當然地激起曹操的怒氣:「汝有何能?」禰衡便自我標榜:「天文地理,無一不通;三教九流,無所不曉; 上可以致君為堯、舜,下可以配德於孔、顏。豈與俗子共論乎!」對曹操和手下文武的公然嘲笑、否定,對自己的不加掩飾的肯定,以及他那否定一切、橫掃一切的氣派,是典型的名士氣派,也使自己完全置於和曹操相對立的地位上,「時止有張遼在側,掣劍欲斬之」。埋下了日後死於非命的禍種。
雖然禰衡的反侮辱暫時佔據上風,卻隱伏著更大的危機。曹操施加了更大的侮辱:命禰衡充宴會的鼓吏,這是對人格的蹂躪、尊嚴的踐踏。禰衡的態度表現得很反常:「不推辭,應聲而去。」反常的舉止中孕育著反侮辱的更大風暴。曹操大宴賓客,令禰衡擊鼓。按例,擊鼓應換新衣,禰衡卻「穿舊衣而入」。當人們喝令更衣時,禰衡作出了令人瞠目結舌、掩面失驚的大膽舉止:「當面脫下舊破衣服,裸體而立,渾身盡露」,「徐徐著褲,顏色不變。」在大庭廣眾之下,在神聖的「廟堂之上」,構成了對曹操的最高極限的羞辱,是名士派所運用的特殊的反抗方式,維護了自身的尊嚴和人格價值。由此,曹操進一步萌發了殺機,險惡地打發禰衡去荊州說降。臨行時,預先佈置了「衡至,下馬入見,眾皆端坐」的場面,再次進行侮辱,促使禰衡「放聲大哭」,最後終於被黃祖所殺。
禰衡的言談口吻、行為舉止,典型地體現了他的名士特徵。這在輯錄魏晉故事的《世說新語》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相似的情景。本篇中,作者成功地運用性格化的人物語言來表現人物的獨特性格。禰衡從正統觀點出發,對曹操的篡逆行徑,深惡痛絕。這種鮮明的情感傾向,不加掩飾,畢露無遺。它跟禰衡獨有的才氣相結合,跟受辱後發洩情緒的需要相結合,使得語言氣勢凌厲、咄咄逼人,具有性格化的力量。他在評說曹操手下英雄時,先是攔頭一個否定句:「公言差矣!」然後:「此等人物,吾盡識之」,高屋建瓴,蓄足氣勢。一旦放開,便如噴洪洩浪,滔滔不休。將荀彧以下十幾員文臣武將一筆批倒,語言整飭,如銅丸走阪,順勢而下。最後,總括一句:「皆是衣架、飯囊、酒桶、肉袋耳!」恰成摧枯拉朽的旺盛氣勢。再如「汝不識賢愚,是眼濁也;不讀詩書,是口濁也;不納忠言,是耳濁也;不通古今,是身濁也;不容諸侯,是腹濁也;常懷篡逆,是心濁也。」基本採用「不……是」的句型,聯綴組合成排比句式,如強弩勁發,連珠炮響,一摑一掌血,怒目戟指曹操的醜惡行徑,充溢著特有的憤慨和滾滾不盡的氣勢。禰衡的語言不僅富於氣勢,而且富於雄辯和機智。伶牙利齒,善於反唇相譏。曹操叱斥他:「廟堂之上,何太無禮?」他順手一擊: 「欺君罔上,乃謂無禮。」「吾露父母之形,以顯清白之體耳!」為他的裸體而立的行為進行振振有詞的辯解。荀彧問他:「何為而哭?」他趁機反詰:「行於死柩之中,如何不哭?」人們說:「吾等是死屍,汝乃無頭狂鬼耳!」他回擊道:「吾乃漢朝之臣,不作曹瞞之黨,安得無頭?」既表明自己的正統身份,又痛斥了「曹瞞之黨」朋比為奸的行徑。鋒利的口詞激起眾怒,「眾欲殺之」。荀或在制止中趁勢進行羞辱,「量鼠雀之輩,何足污刀!」他以退為進,攔面痛擊:「吾乃鼠雀,尚有人性;汝等只可謂之蜾蟲!」其雄辯、氣勢、機敏,大有莊孟之風,成為《三國演義》中和舌戰群儒、罵死王朗相比並的好文字。
本篇還出色地刻畫了曹操的性格。儘管禰衡罵得他狗血淋頭,駁得他體無完膚,但他總是怒而不殺。奸雄自有奸雄的謀略,他的思慮很深。「此人素有虛名,遠近所聞。今日殺之,天下必謂我不能容物。」他是為了沽名釣譽。但是,不殺禰衡並不表明他的寬宏、大度,他另有高招:「彼自以為能,故令為鼓吏以辱之。」但是,他要侮辱人,反而被人所辱,他還是不開殺戒,把禰衡打發到荊州,欲借劉表之手以殺之。禰衡不肯前往,他明裡「教手下文武,整酒於東門外送之」,暗中「教備馬三匹,令二人扶挾而行」。這些描述把曹操虛偽、機詐、狡黠、權變的性格表現得入木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