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210),曹操五十六歲,起兵作戰已二十餘年,「挾天子而令諸侯」已十五年,做丞相已三年,赤壁大敗已三年,「天下三分」局面此時已形成,統一夢想更加渺茫。朝野政敵攻擊他為漢賊,內部擁漢派亦心存狐疑,還有很多人巴望他趕快稱帝。曹操整理他此時此地心事,創作了此人此生最長「公文」《述志令》(又名《讓縣自明本志令》)。天下有窺測曹操心事慾望,曹操亦須向天下交代:
孤始舉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巖穴知名之士,恐為海內人之所見凡愚,欲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譽,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濟南,始除殘去穢,平心選舉,違忤諸常侍。以為強豪所忿,恐致家禍,故以病還。去官之後,年紀尚少,顧視同歲中,年有五十,未名為老。內自圖之,從此卻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與同歲中始舉者等耳。故以四時歸鄉里,於譙東五十里築精舍,欲秋夏讀書,冬春射獵,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絕賓客往來之望。然不能得如意。後征為都尉,遷典軍校尉,意遂更欲為國家討賊立功,慾望封侯作征西將軍,然後題墓道言「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而遭值董卓之難,興舉義兵。是時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損,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多兵意盛,與強敵爭,倘更為禍始。故汴水之戰數千,後還到揚州更募,亦復不過三千人。此其本志有限也。
後領兗州,破降黃巾三十萬眾。又袁術僭號於九江,下皆稱臣,名門曰建號門,衣被皆為天子之制,兩婦預爭為皇后。志計已定,人有勸術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答言「曹公尚在,未可也」。後孤討禽其四將,獲其人眾,遂使術窮亡解沮,發病而死。及至袁紹據河北,兵勢強盛,孤自度勢,實不敵之;但計投死為國,以義滅身,足垂於後。幸而破紹,梟其二子。又劉表自以為宗室,包藏奸心,乍前乍卻,以觀世事,據有當州,孤復定之,遂平天下。身為宰相,人臣之貴已極,意望已過矣。今孤言此,若為自大,欲人言盡,故無諱耳。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或者人見孤強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評,言有不遜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齊桓、晉文所以垂稱至今日者,以其兵勢廣大,猶能奉事周室也。《論語》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謂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昔樂毅走趙,趙王欲與之圖燕。樂毅伏而垂泣,對曰:「臣事昭王,猶事大王;臣若獲戾,放在他國,沒世然後已,不忍謀趙之徒隸,況燕後嗣乎!」胡亥之殺蒙恬也,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孫,積信於秦三世矣;今臣將兵三十餘萬,其勢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義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孤每讀此二人書,未嘗不愴然流涕也。孤祖、父以至孤身,皆當親重之任,可謂見信者矣,以及子桓兄弟,過於三世矣。
孤非徒對諸君說此也,常以語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謂之言:「顧我萬年之後,汝曹皆當出嫁,欲令傳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所以勤勤懇懇敘心腹者,見周公有《金縢》之書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然欲孤便爾(就此)委捐(放棄)所典兵眾,以還執事,歸就武平侯國,實不可也。何者?誠恐己離兵為人所禍也。既為子孫計,又己敗則國家傾危,是以不得慕虛名而處實禍,此所不得為也。前朝恩封三子為侯,固辭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復以為榮,欲以為外援,為萬安計。
孤聞介推之避晉封,申胥之逃楚賞,未嘗不捨書而歎,有以自省也。奉國威靈,仗鉞征伐,推弱以克強,處小而禽大。意之所圖,動無違事,心之所慮,何向不濟,遂蕩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謂天助漢室,非人力也。然封兼四縣,食戶三萬,何德堪之!江湖未靜,不可讓位;至於邑土,可得而辭。今上還陽夏、柘、苦三縣戶二萬,但食武平萬戶,且以分損謗議,少減孤之責也。大人物往往有大困局。曹操的第一個深刻困局是出身,曹的父親曹嵩是大宦官曹騰養子。宦官比外戚道德基礎更為薄弱,「贅閹遺丑」(見陳琳《為袁紹檄豫州文》),政敵順手就可給他一擊。因此,曹操被推舉為孝廉之後,接著不論任洛陽北部尉、任議郎,還是任濟南相,皆採取不避險惡與宦官勢力對抗態度。「挾天子」是曹操主動進入的另一個更大的困局:對天下,他是口含天憲的第一漢臣;對漢室,他是具有最大可能性的篡位者。
面對這一切,曹操的確需要這篇《述志令》。《述志令》系露布天下公告,卻堪稱千古奇文。有人視為通篇謊言,有人視為完全真話,這都有違其真實意圖。《述志令》上半部分,曹操自述大半生心事與遭際,類似一低調自傳。曹操最想說的話卻是這個:「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這話鎯頭一樣敲下來,由低調一下子轉為高音。建安元年(196),在腥風血雨中壯大起來的曹操接受毛玠建議,成功迎獻帝至許縣,立許為都,開始「挾天子而令諸侯」。曹操在軍事上、生活上犯了不少嚴重錯誤,屢次差點喪命,但在事關皇位問題上卻向來謹慎。曹操羽翼漸豐後,成為各種勢力拉攏對象。中平五年(188),王芬等謀廢立之事,約結曹操,曹操嚴正拒絕。第二年,董卓擅立獻帝,任曹操為驍騎校尉,曹操隱名埋姓逃跑。第三年,袁紹謀廢立之事,拉曹操,曹操也是嚴正拒絕。這類事,參與一次就可能徹底失去未來。在曹操眼裡,董卓之流是無未來之人。
《述志令》下半部完全以「忠」為陳述主題。曹操歷數自己心目中的榜樣:齊桓公、晉文公、周文王、樂毅、蒙恬。曹操以前三者皆「兵勢廣大」卻忠事其主來自況,以後兩者表明自己累世忠良。眾所周知,齊桓公、晉文公後來稱霸了,周文王不代商,其子武王卻代商了。歷史上更多的是著名將領重臣死於功高震主比如蒙恬,曹操讚賞蒙恬。曹操後面說到:「意之所圖,動無違事,心之所慮,何向不濟……」這簡直是在震懾天下了。曹操說,我不放棄兵權,是因為首先考慮子孫及身家性命,而這又與國家安危相聯,又說「江湖未靜,不可讓位……」已成霸主的曹操期望一個什麼樣的結局?——像周文王那樣。周文王那可是聖人聖王。文王姬昌縱橫捭闔開疆拓土,為周朝奠基,卻不代商。是兒子武王追封其為周文王。曹操的意思是明白的:稱帝之事讓子孫去做吧。對漢室來說這難道不算「不遜之志」?曹操對來自獻帝周圍哪怕十分微弱的反叛,都予以血腥鎮壓,不但董承、吉本、魏諷等被斬殺無遺,連皇后、皇子、貴妃亦照殺不誤。
《述志令》面上主旨是陳述「忠」,深層動機是向天下向這個血腥江湖表明自己的巨大存在,但曹操不能無視皇權道德緊箍咒。他的態度是明確的:我本人至死不稱帝,就對得起漢室,對得起天下,對得起歷史了。曹操有俯視皇位的胸襟,皇位並非最高追求,「聖人聖王」才是他的理想。
曹操的聖人聖王情結不僅流露在《述志令》中。他死前一年,孫權來信自貶為臣,勸曹操稱帝,曹操營壘內也有大股勢力盼他趕快稱帝。他把孫權信向部下公開,說:「是兒欲踞吾著爐火上邪!」(《三國誌·武帝紀》注引《魏略》)身邊的人卻不屈不撓,已經說成不稱帝天理難容了。曹操這樣打消他們的念頭:「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
曹操常以周文王、周公為人生榜樣,他們一個是聖人聖王,一個是有「元聖」之稱的賢臣。曹操的自我期許是清楚的:有生之年做漢室「周公」,身後則期望成為「周文王」。在這一選擇中,現實妥協、道德自律、自身期許都包含其中了。曹操一直鬥志昂揚,企圖一戰定乾坤,無奈赤壁之戰後已無此可能。誰打仗最厲害,誰就能贏得統一和平,誰就是潛在的開國之君。曹操能看透,孫、劉等不會看不透。除了孔融、荀彧這類憨直士人能真正心存漢室,試想梟雄們是以何種眼光、何種心情打量江山天下?梟雄們只所以皆惦記那個名存實亡的漢室,原因在於不論皇冠以何種方式降臨,總是來自漢室。劉備既有帝室之胄這一金字招牌,似乎怎麼折騰都不會被當作亂臣賊子,但令他激動不已奮鬥不息、臉皮一厚再厚的根本動力,還是自己做皇帝這一美好前景。孫權無牌可打,就盼著有人率先稱帝,他好搭順風船。風口浪尖上的那個梟雄正是曹操。
曹操的「聖人追求」實在是玄之又玄。在皇權道德的天羅地網裡,曹操注定成為一個大怪胎。歷史基本按照曹操的設想推進了。曹操死後,漢室與曹魏之間通過上演一場煞有介事、高尚到似乎不感天動地就誓不罷休的禪讓劇完成易代,曹丕登上帝座。像周武王追封其父為周文王一樣,曹丕追封曹操為魏武帝。孫權、劉備相繼「問心無愧」地稱帝。據記載,曹丕在勸進的洶湧浪潮面前,面對帝位仍然誠惶誠恐,他靠一而再、再而三的辭讓表演來掩飾道德恐慌。曹操父子羞羞答答弄了個帝位,卻既無堯、舜禪讓的高尚,更無湯武革命的光榮。
曹丕主導的禪讓或許難免虛偽,但多少有些協商意味。不殺人、不殺前朝皇帝,這是不小的功德,以代價較小的禪讓完成易代。可是皇權道德最痛恨最恐懼的,正是曹氏父子這種羞羞答答的「禪讓」。「只要提起曹操,皇帝們就會感到自己的皇冠有滾落下地的危險」(翦伯贊語)。曹操成為小丑,似乎是歷史宿命。宋朝之前,對曹操的褒貶,基本尊重歷史事實。《三國誌》作者陳壽給出的「可謂非常之人,超世之傑」這一評價,得到廣泛認可。唐人稱曹操為曹公,評價極高。至南宋,偏安局面令統治者氣虛膽怯,無力打量天下,便視蜀漢為正統,視曹魏為篡逆。帝王們越是感覺到自己苟延殘喘的狀態,曹操便越是一個噩夢。到明、清,皇權體制逾來逾僵硬,道德路徑逾來逾狹窄,隨著《三國演義》及三國戲的流行,一個徹頭徹尾小丑曹操便代替了真實的曹操。
與其說《三國演義》反映了三國時代生活本質,不如說呈現的是作為皇權末世的社會本質。它曾是說書人的底本。罵曹操就是政治正確。明、清特別是清代,普遍的奴才已造成。奴才即使什麼也沒有,卻有忠,這是足以傲視奸臣曹操的本錢。越是奴才,越需要某種道德優越感。羅貫中欲表忠、孝、節、義為充塞天地之道德價值,劉備、曹操為其正負兩極。不過,讀《三國演義》,從曹操奸詐裡常讀出可愛,乃至讀出忠厚,從劉備忠厚裡卻常讀出虛偽。魯迅看得分明:「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中國小說史略》)羅貫中在塑造劉備等「高大全」典型時,顯出較強的外在操控性,在塑造奸詐的曹操時,有時則不知不覺進入自由創造境界。奸詐的曹操成了面具相對較少的人。誰能說明白劉備、孫權等人的真面目?羅貫中可能自己都意識不到,他其實是喜歡曹操的。
清統治者對各類小說大都是取排斥乃至禁絕態度,唯對《三國演義》例外。不僅如此,清統治者還命大臣將小說改編成長達一百二十出名為《鼎峙春秋》的連台本戲。戲中「尊劉貶曹」成為絕對理念,曹操成了與歷史事實甚少關聯的漫畫式固定丑角。以少數民族入主中原的清朝統治者,對「篡逆」格外神經過敏,既怕天下視自己為篡逆,又要防範針對自己的潛在「篡逆」勢力,特別需要一股忠孝、節義的氣氛。《述志令》表明,曹操不是聖人卻有聖人追求。以當代眼光看,聖人追求或許不值得肯定,但卻是曹操雄偉氣象的來源之一。曹操以《述志令》向當世喊話,那時該有不少人能聽懂。後來,聽不懂了,無人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