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從文學手法的角度而言,「三國演義」裡曹操殺呂伯奢這一情節,可謂精彩一筆,畫龍點睛的一筆,曹操的自私、殘忍、無情和猜疑,全在這一點上飽滿有力地凸顯了出來。讀者可能忘記了曹操許多政治軍事上的精彩舉措,卻永遠記住了這一幕:曹操一面拿著流淌著呂伯奢鮮血的寶劍,一面自負地說「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
然而,老曹真的天生就這麼嗜血無情嗎?文學的歸文學,歷史的歸歷史,其實,從一些史料的細枝末節中,我們可以看出曹阿瞞這孩子的心理掙扎歷程。歷史的真實,不只是材料的真實,也包括心理的真實。
其實,史上的曹操,不是那麼神經大條,在王允面前扛下刺殺董卓的任務。曹家的孩子,是一流的政治家,軍事家和詩人,憑他的腦子,是不會去幹刺客的勾當的。況且伍孚刺殺董卓慘敗的事例,他又不是不知道,老曹是個動腦子先於動刀子的人,他不會去幹刺客的勾當。歷史上他也沒刺殺過董卓。
然而,曹操逃跑的事情是千真萬確的。為啥逃跑呢?原來是辭職了,但在強大的肥董手下辭職是件很危險的事。大學者蔡邕一度拒絕董卓的徵聘,結果董卓殺氣騰騰地說:你不來,我殺你三族。當然,董卓人品比明成祖過關,人家明成祖誅人十族。
董卓還是蠻器重曹操的,他要拉攏曹,封他為驍騎校尉。曹操有遠見,知道憑老董這付德行,在長安混不了多久,於是就跑,隱姓埋名地跑,「太祖乃變易姓名,間行東歸。」
接下來,捉放曹的戲來了。這是真的,但主角不是陳宮。我們不能責備「三國演義」虛構陳宮捉放曹,還是那句話,文學的歸文學,歷史的歸歷史,將陳宮放到捉放曹的位置上,倒可以為以後陳宮被殺前,曹操與之談交情做好了鋪墊,從文學創造而言,這是合理的。
捉曹操的是中牟的一個亭長,也就是一基層鄉鎮幹部,連鎮長都算不上,然後扭送到縣政府,公安局。縣裡的功曹是個有心人,他認為眼前的這個人是豪傑,抓了可惜,於是向縣令打報告,請求釋放,於是曹操得以逃脫。也沒有縣令跟著曹操一起跑的事。
小說裡的捉放曹,顯示的是陳宮的正義感和義氣,而史料裡,顯示了一個政治事實:董卓對東部地區的控制力在減弱,一到河南,董卓的命令就不管用了。而且縣官、功曹放跑了曹操,也不用擔責任,不用一塊跑。
接下來,在成皋,也就是呂伯奢家,發生一起刑事案件,其始末如何,看其當時和稍後的記錄。在「魏書」裡是這麼記載的,曹操不是一個人跑的,還帶了幾個親信,「從數騎過故人成皋呂伯奢」。呂伯奢不在家,也不是上市場買菜買酒去了,反正出外了。呂家幾個公子在家,還有賓客,曹操投奔其家,結果呂家的人先動手,也不是政治覺悟高,要抓曹操報官,而是貪曹操的財,一家人和幫兇一擁而上,不料老曹是個能打的,把呂家人殺掉幾口,「太祖手刃擊殺數人」,然後跑了。
從這個記載來看,老曹完全是正當防衛,而且也沒有說是誘殺呂伯奢,也就是說不存在防衛過當的問題。
但是,這一起刑事案件到了「世說新語」裡,就改了,改成是曹操是疑心呂伯奢家裡人要圖謀他,於是不顧呂家子弟熱情招待他的事實,連夜殺掉呂家八口人出逃,這個記載裡的曹操,很血腥。曹操的動機變了,從正當防衛到因疑心而殺人。但還是有一個事實很清楚,沒有殺呂伯奢,因為當時「伯奢出行」。
而在東晉史學家孫盛的記載裡,這起刑事案件極其生動,從過程到人物心理,都有記錄。首先是曹操聽到呂家有「食器聲」,是食品器具的聲音,於是疑心呂家要殺他,「遂夜殺之」。這發出聲音的器具,絕對不是鍋碗瓢盆,而是殺豬刀之類的吧。引起疑心的細節有了,殺人之後呢?在「三國演義」裡,曹操說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時,是沒有表情的,而且是殺掉呂伯奢之後說的。而在孫盛的「雜記」裡,曹操知道殺錯人之後,還是滿愧疚的,表情是「淒愴」的,說的是「寧我負人,勿人負我」。
一個「淒愴」,道出了曹操驚弓之鳥後的內疚,痛恨和惶恐,為自己的錯誤行為悔恨,同時不得已為自己開脫,不像「三國眼裡」裡,完全是宣揚自己的人生哲學。前者良心未泯,後者泯卻良知。孫盛沒有見過現場,但他對曹操心理的把握,還是有道理的。其實孫盛筆下的曹操,比演義裡的曹操,心理層次更豐富,更細膩。
孫盛的記錄,還是肯定一個現實:曹操沒有殺呂伯奢。
從刑事案件的角度而言,曹操殺呂伯奢是冤案,但從文學創作的角度而言,卻是妙筆,把曹操的狠,全盤托出。
至於這起案件,到底是曹操正當防衛,還是曹操疑心殺人呢?很難說清了,可能曹操為了掩蓋自己的罪行,故意污蔑呂伯奢家的人搶劫也有可能,隨著曹操政權的滅亡,後面的人才敢記錄真相,也不是沒有可能。
在文學上,曹操濫殺已是鐵案,而在史實上,則是個疑案。當然不要緊,文學的歸文學,史學的歸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