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國演義》中,魯肅不能說不重要:赤壁大戰中他到處奔波張羅,之後又接班周瑜,並向關羽討還荊州。但另一方面,似乎他只是個給別人充當陪襯的角色:以自己的懵懂無知,襯托諸葛亮的料事如神、成竹在胸;以自己的憨厚木訥,襯托周瑜的嫉賢妒能、偏狹陰狠;…在《三國演義》中,魯肅不能說不重要:赤壁大戰中他到處奔波張羅,之後又接班周瑜,並向關羽討還荊州。但另一方面,似乎他只是個給別人充當陪襯的角色:以自己的懵懂無知,襯托諸葛亮的料事如神、成竹在胸;以自己的憨厚木訥,襯托周瑜的嫉賢妒能、偏狹陰狠;以自己的怯懦猥瑣,襯托關羽的大義凜然、膽氣過人。其作用就像對口相聲中那個捧哏的:離了他不行,可他的存在只是為使那逗哏的充分發揮、更加出彩。他還須時不時做好準備,讓逗哏的拿自己開涮。
讀者也許已注意到,在關於魯肅的性格與能力方面,小說有個不太顯眼的敘事漏洞:這樣一個懵懂、木訥、怯懦的人,竟會「力排眾議」促孫權決心抗曹,周瑜還推薦他接任自己總統江東兵馬大都督職務。
而若讀《三國誌》及裴注則可以發現,魯肅是個有許多過人之處的非常了不起的人!
他最大的優點是慷慨仗義,特別大氣。這一點《三國演義》與《三國誌》的記述基本一致,只是在《三國演義》中這方面只是通過周瑜向孫權推薦時介紹,與後面情節相比給人印象不深。
魯肅家極其富裕,他卻不像魯迅筆下「豆腐西施」楊二嫂說的那樣「愈有錢便愈不肯放鬆」,而是像施耐庵筆下的「及時雨」宋江那樣仗義疏財,好結交朋友。周瑜做地方官時,有一次帶幾百人從魯肅老家路過,沒糧吃了,去向魯肅借。魯肅家有兩個大糧囤,每個糧囤儲糧三千斛。魯肅指著其中一個對周瑜說:「給你了!」一個人即使再富,把自己所有的一半贈與朋友,也不易做到。宋江估計也達不到這個程度。因此,魯肅和周瑜成了鐵哥們兒。
魯肅不只對當官的慷慨,對周圍老百姓也出手大方。他常為賑濟窮人而賣地,所以「甚得鄉邑歡心」。這樣的大財主,即使鬧起「土改」,窮人們也不會下死手鬥他,還會有人暗裡袒護。再說了,他會不等大家鬥,就像張煒《古船》裡的隋迎之那樣,提前把土地錢財散出去的。
在個人事務上大氣,國家大事方面自然更不用說。在有人持反對意見時,他堅持主張把荊州借給暫時沒有立足之地的劉備,讓其作為牽制曹軍的重要力量存在。《三國演義》還寫到他的兩次推薦龐統:把龐統推薦給孫權,想讓鳳雛做自己的同事,他不顧慮將來此人有可能會蓋過自己;孫權不要龐統,他又把鳳雛推薦給劉備,不怕將來自己多個對手,更不像有些人那樣事先把潛在對手做掉。這也說明魯肅在心裡始終是把劉備、諸葛亮當朋友看待的。
他另一個過人之處是有遠見,有遠大政治抱負。
在老家時,他給人的印象是「不治家事」。平庸的人以為他是個不會過日子的敗家子。其實他是想幹大事業,才不在乎那些罈罈罐罐。
魯肅去見孫權,孫權發現魯肅與自己情投意合,就在散會後單獨把魯肅留下密談。添酒回燈重開宴,倆人接著對酌。這時孫權說出了不曾對別人說的心底秘密:他想傚法春秋時的齊桓晉文,搞「尊王攘夷」。不料魯肅想的比他還大、還遠。魯肅指出:「漢室不可復興,曹操不可卒除」,就是料定漢獻帝劉協下台是必定的,而曹操也不可能被徹底消滅。他認為孫權最終目標應是自己稱帝。也許此時孫權還不能徹底信任魯肅,也許他確實還不曾立下這麼大宏願,就仍然唱了個小高調,說只想盡力匡扶漢室。
不知怎的,這事讓張昭知道了,張昭就背後咕咕魯肅的壞話,說魯肅不夠謙虛,說他年輕狂妄粗疏,不可重用。所幸孫權沒拿張昭的話當回事(也許他是故意試探張昭對此事的態度),更加重用魯肅。
魯肅力排眾議主張堅決聯劉抗曹,也是出於更加遠大的政治抱負。
破曹之後,孫權命令所有將帥和他一起迎接魯肅歸來。
禮畢,孫權當眾對魯肅說:「子敬,我親自下馬迎接你,夠給你面子了吧?」
魯肅回答:「不夠!」
在場眾人聽了,無不愕然。不過孫權和眾官員都是有城府、有修養的人,知道魯肅還有話說。所以沒人說「住嘴,大膽!」之類。
大家就坐後,魯肅慢慢舉起馬鞭說:「等主公您做了皇上,統一了天下,那時再用高級轎車接我,我才夠威風呢!」
孫權聽了撫掌大笑:這話說到他心裡去了。對於魯肅主張借荊州給劉備這事,有些人(包括孫權自己)有些埋怨魯肅。我以為那是「事後諸葛亮」。在當時情況下,讓劉備立足下來共拒曹軍,戰略上非常必要,結果也成功的。有一個歷史細節可以證明這一論斷:曹操正在寫信,當聽說孫權將荊州借給劉備時,驚得手裡的毛筆掉在了地上。
魯肅的第三個長處是膽略過人。
據裴注引《吳書》(三國時吳人所修,非《三國誌》之《吳書》):魯肅「體貌魁奇,少有壯節,好為奇計」,武功也很不錯,尤其善於擊劍和騎射。他帶人投奔江東時,當地官軍追趕,他讓體弱的在前面走,自己帶領強壯的斷後。看看追兵近了,他勒住坐騎,拉滿弓,先對追兵曉之以理,勸他們不要追趕,繼而命人把一個盾牌戳在地上,用力一射,盾牌立刻被射穿。追兵覺得他說的對,又怕制不住他,就退去了。
關雲長單刀赴會的故事,從關漢卿的雜劇到羅貫中的小說都極力渲染,以魯肅的怯懦襯托關羽的膽略。而《三國誌》及裴注引《吳書》對此事的記述卻是:魯肅與關羽相會前,東吳諸將都怕魯肅危險,不讓他去。魯肅再次力排眾議,毅然前往。見面時,雙方約好將隨行人馬停在百步以外,兩位將軍都各持一單刀相會。魯肅當面責備關羽及劉備一方背信棄義,說得關羽無言以對,鬧了個大紅臉——不過別人看不出來。這時旁邊有人高喊:「誰有德誰佔有土地,哪有固定歸屬一家的道理!」魯肅義正辭嚴,對這人厲聲呵斥。關羽見狀,拿著刀起身說:「這是國家大事,這人不懂。」使眼色讓這人趕緊離開。
這次會談後,劉備答應了割讓出一小片地,以湘水為界。兩軍於是都罷兵。可見魯肅做得有理、有利、有節,終不辱使命。
魯肅的口才也很好:說關羽能說得其無言以對,說孫權能說得其撫掌大笑,說劉備能說得其同意聯合併派諸葛亮出使東吳,這口才難道還不夠突出?
所以,魯肅不愧為三國時期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和外交家!
借荊州之事魯肅受到非議,我以為這事怨不得魯肅。當初為抗曹大計這很有必要,後來弄成個崴咕黏糊事,卻是因劉備、諸葛亮背信棄義。有一種價值觀,似乎國與國之間、團體與團體之間可以只講利益不講信義,我不同意這種說法。國家、團體如果為了利益而失去信義,雖然暫時能得到好處,從長遠看卻得不償失。
即使在小說中,賴著荊州不還,也讓劉備和關羽的「信義」受到影響。看到在諸葛瑾、魯肅的追問下,劉備、諸葛亮和關羽等人百般拖延抵賴的樣子,如果濾除以往積累下的對他們的崇拜,就可發現:他們竟露出些流氓嘴臉!說什麼「有德者居之」,說話不算數,何以見其「德」?你用「革命的兩手」來辯護也沒有太大說服力。如果因為自封了先天的道德正義就可為所欲為,不承認不論哪個國家、哪個階級、哪個集團都應遵守的共同道德準則,那就也不要指責曹操或希特勒們了。
正因如此,呂蒙偷襲關羽,即使主觀傾向明顯偏於蜀漢的讀者,也不至過於指責呂蒙:你不信,就不能怪別人使詐。而為荊州之事,孫劉聯盟受到重創,以致斷送了劉關張三人性命,事後讓諸葛亮說說,這合算嗎?
不知諸葛亮事後會不會為自己當初幫著劉備狡辯抵賴,並戲耍自己的親哥而懊悔?不知劉備和諸葛亮覺不覺得對不住當初主張借荊州給他們的魯肅?作弄一個對自己好的人,或讓一個對自己有恩的人為難、受冤、被怨,應該嗎?
魯肅在《三國演義》中作為別人的襯托受到低估,在史書中他的功績也曾被有意無意遮蔽或抹殺。裴松之讀了《三國誌》後就曾為魯肅鳴不平:
劉備與權併力,共拒中國,皆肅之本謀。又語諸葛亮曰「我子瑜友也」,則亮已亟聞肅言矣。而《蜀書·亮傳》曰:「亮以連橫之略說權,權乃大喜。」如似此計始出於亮。若二國史官,各記所聞,競欲稱揚本國容美,各取其功。今此二書,同出一人,而舛互若此,非載述之體也。
這段話意思是說:孫劉聯盟的創意和倡議最初版權該屬於魯肅,而《蜀書·諸葛亮傳》卻歸於諸葛亮。如果是不同兩個國家的史官各自記述自己所聞,多說本國的好話和本國人的功勞,還情有可原。而同一人所寫的同一部《三國誌》,卻寫得不一致,這是好的史書不該出現的現象。
但,是真假不了,是假真不了。魯肅的事跡和言論擺在那裡。文藝作品的虛構渲染或歷史著作的遮蔽抹殺,雖可以迷惑外行人,圈內的孫權、周瑜等人卻心知肚明。他們難道會將軍政大權托付給一個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