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漢章武二年(公元222年),劉備征吳兵敗,退守白帝城。次年,即章武三年,公元223年,劉備於白帝城「永安宮」染沉痾不起,急招諸葛亮星夜來白帝,聽受遺命。當時和諸葛亮一起來的還有劉備次子魯王劉永和三子梁王劉理,留太子劉禪守成都。也就是說,劉備臨終,劉禪並不在身邊。清人毛宗剛評點「三國」,於此點評說:「先主在白帝,而劉禪在成都,與曹操在洛陽,而曹丕在鄴郡,臨終之時,父子皆不相見,彷彿相似。」情形相似,然若論彼時心境,則曹、劉大不同也。
由於劉禪不在身邊,劉備手書的「遺詔」便只能由諸葛亮帶回成都,這份「遺詔」,也就是後世所謂劉備「誡子書」,羅貫中《三國演義》所引和《三國誌》「裴松之注」所載文辭略有出入,然大抵不差,不妨照錄:
朕初得疾,但下痢耳,後轉生雜病,殆不自濟。朕聞人年五十,不稱夭壽。今朕年六十有餘,死復何恨?但以卿兄弟為念耳。勉之勉之!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惟賢惟德,可以服人!卿父德薄,不足效也。卿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勿怠勿忘!卿兄弟更求聞達,至囑至囑!
這份遺詔不啻是給劉禪的「政治遺囑」。其中最為後人耳熟能詳的是「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兩句。後世皆以「防微杜漸」之意解前句——壞事也要從小事開始防範,否則積少成多,終成「大惡」;以「積寸為尺」之意解後句——「小善」積多了也就成為利天下的「大善」。這樣解讀固然不能說就錯,然卻並未能盡劉備本意。若推原劉備本心,此語實有「不得已而言之」的無奈與悲涼在。劉備本識世知人之主,況於其子哉?深知劉禪之「無用」,無行「大善」之本事,不得已以「小善」勵之;劉禪甚至無行「大惡」所需之魄力,故以「小惡」戒之。其實這也不能算什麼新鮮的解讀。清人毛宗剛即言:「先主教太子之言,已知太子之無用也。何也?劉禪固不能為大善,亦不能為大惡者也。不能為大善,則但勉之以小善而已;不能為大惡,則但戒之以小惡而已。」劉備梟雄之才,卻謂「汝父德薄不足效」,看似謙虛,其實是看透了自己所擅之權謀通變,亦非「無用」之阿斗所能學也。
劉備於白帝托孤時對諸葛亮言:「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則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為成都之主。」後人皆謂此語實是劉備欲結孔明之心,故以語激之,其實亦是深知劉禪之「無用」,否則即使「欲結其心」,又何苦出此既損君臣體面,復傷孤忠之臣感情之語!讀史至此,遙想當年白帝悲風,千載而下,猶讓人不能不興「龍種跳蚤」之歎!
說劉禪之「無用」,自然是就君主所需之識見與權謀而言,若論個人的道德修為,劉禪身上可訾議者並不多。劉禪固「無用」,西蜀宮廷卻也因此而絕少魏、吳那樣的讓人不寒而慄充滿刀光劍影的算計與屠戮,孟德斯鳩說:「那種歷史記錄讀來乏味的國家是幸福的。」從這個角度去看,劉禪也並非一無所取吧,然這已經是另外一篇文章的題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