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三國鼎立時,東吳孫權遣呂蒙諸將襲取荊州,關羽父子兵敗被殺,蜀漢遭到重創。這是歷史進程中的一大轉折。史學家對此問題作深入研究者不多,也有人認為關羽沒有認真執行諸葛亮的「聯孫拒曹」戰略,把主要責任都推到關羽身上。我也曾有過類似看法,現在再次研讀《三國誌》,發現事實並非如此。再說,我也曾懷疑諸葛亮也許對「聯孫拒曹」戰略有過改變,現在仔細考察,懷疑也缺乏事實根據,不能成立。
一
劉備屯兵新野時,考慮到手下缺少為之出謀獻策之智囊,希望把徐庶招納帳下,徐庶推薦了諸葛亮。劉備至南陽隆中拜訪,第三次才相晤。諸葛亮對當時形勢作了全面分析,並提出應對計謀,劉備聽了,心悅誠服,從此就重用諸葛亮。用劉備自己的話來說:「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也。」可見其親密之程度,已須臾不可分離矣。
諸葛亮之主要論點,《三國誌·諸葛亮傳》記載頗詳。後世文史論著把這次談話內容單列成篇,題為《隆中對》。共兩個部分,彼此之間有密切聯繫。一為「孫權據有江東,已歷三世,國險而民附,賢能為之用,此可以為援而不可圖也」。簡言之,就是只能聯孫。一為「若跨有荊、益,保其巖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好孫權,內修政理,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於秦川,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簡言之,不僅聯孫可以拒曹,而且可以滅曹。
因為都是對未來局勢的預料,這一戰略有幾處相當含糊:「若跨有荊、益」,未能明確用何種方式「跨有」,亦即「佔有」。似乎諸葛亮也有一旦佔有「荊、益」,即不鬆手之意。再說,對孫權,「可以為援而不可圖」在先,「外結好孫權」在後,一再強調了「聯孫」。但是隨後就認為「誠如是,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矣!」再沒有提到如何解決孫權的存在問題。可以看出,諸葛亮雖然如此強調「聯孫」,實際上對孫權仍舊有一定程度的藐視。主張「聯孫拒曹」的諸葛亮尚且在一定程度上藐視孫權,劉備、關羽等人藐視孫權的程度則有過之無不及。所以發生這種情況,自有其原因,孫權自知既無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有利條件,又無劉備「中山靖王之後」的政治資本,於是採取低姿態以自保,有時不惜委曲求全。正因為孫權確實沒有統一天下的雄心壯志,劉備、關羽諸人由此放鬆了對孫權的提防。
當然,劉備的「聯孫拒曹」有過良好的開端。那是劉備被曹操的大軍追迫得十分狼狽時,到了夏口。「遣諸葛亮自結與孫權」。孫權也感到為難,張昭等人力主迎曹操,較年輕將領認為迎曹操無異自取滅亡,主張堅決抵抗。於是孫權「與先主併力,與曹公戰於赤壁,大破之,焚其舟船」。劉備與孫權「水陸並進,追到南郡。時又疾疫,北軍多死,曹公引歸」。這就是以少勝多,從而確立了三國鼎立的基礎的赤壁之戰。赤壁之戰,劉備、孫權都是受益者,但是無論從人力物力或其他方面的條件來說主要是依靠孫權的實力,劉備所作的貢獻微乎其微,起不了決定性的作用。而魯肅諸人也從大局出發,主張與劉備保持良好關係,所以孫權開始向劉備大幅度傾斜。劉備原無安身立命之地,赤壁戰後,孫權以周瑜為南郡太守,此時劉備就從周瑜所轄南郡屬下獲得了用以安頓將領家屬與軍旅的一大片土地。《江表傳》說得最具體:周瑜為南郡太守,分南岸地以給備,備別立營於油江口,改名公安。
劉備覺得地盤仍舊嫌侷促,於是「〔復〕從權借荊州數郡」。是否劉備從孫權處借得?是個疑問。因為《三國誌·諸葛亮傳》說:「曹公敗於赤壁,引軍歸鄴。先主遂收江南,以亮為軍師中郎將,使督零陵、桂陽、長沙三郡。」似乎劉備攻佔「數郡」之後,孫權默認這些地方屬於劉備勢力範圍而已。《關羽傳》也說:「先主收江南諸郡」,如出一轍。那麼又何以此事被說成是借荊州呢?仍舊可以從「(復)從權借荊州數郡」找到根據,「零陵、桂陽、長沙三郡」都屬於荊州是毫無疑義的了。劉備讓諸葛亮去「督零陵、桂陽、長沙三郡」,可見劉備、諸葛亮對這三郡的重視程度,後來一直拖延、推諉,不肯歸還給孫權,原因在此。應該說陳壽所著《三國誌》,就史膽、史識而言,不愧為佳作,而在地名使用上仍欠統一,不夠規範。《吳主傳》又有「遂分荊州、長沙、江夏、桂陽以東屬權」之說,此荊州又不包括長沙、桂陽了。無論在地名上有何混亂之處,有一點是明確的,劉備、諸葛亮決心把已取得的諸郡作為進攻益州的根據地,所以用全力經營,非萬不得已決不歸還。
事態發展到這一步,本來已告一段落,就孫權而言,可以說對劉備已仁至義盡,不僅主動騰出油江口(公安)給劉備,劉備再要求佔有長沙等三郡,也滿足了劉備。此時彼此之間應該親密無間,十分和諧地相處了。不知出於何種考慮,孫權居然又進一步對劉備「進妹固好」。「固好」者,要把雙方親密無間的形勢保持下去也。
二
形勢的發展完全出乎孫權的意料之外,「進妹」反而引起雙方發生尖銳的矛盾,孫權之妹絲毫沒有意識到身負政治重任,她驕橫成性,洞房中佈滿刀光劍影,劉備未感到溫柔,因而對孫權此舉心存疑慮,進而對之加以防範。孫權之妹自覺無趣而歸寧,劉備、諸葛亮又令趙雲截江奪鬥。此事遂以孫權失盡體面而結束,「固好」未成,後患隨之。
雙方既然交惡,劉備的日趨強盛,當然被孫權認為是莫大的威脅,索回當初所借之零陵、桂陽、長沙諸郡乃是理之當然。借時有無具體協議,未見記載,是否言明取得益州,即歸還荊州已不得而知,孫權在劉備取得益州之後索還荊州,可謂時機非常恰當,否則以後更難啟口。查考《三國誌》劉備、諸葛亮、關羽、孫權、魯肅、呂蒙諸人傳略,可以發現索還荊州一事,因甚不順利,在數年之間曾進行多次,而且既有孫權與劉備的首腦一級的交涉,也有魯肅與關羽之間的直接談判。兩個層面交叉進行的。可以確認,赤壁之戰取得勝利後,至少是借得零陵、桂陽、長沙諸郡後,劉備已將「聯孫拒曹」戰略置於腦後而不顧了。否則,他對那椿婚事也應該採取比較委婉的態度而穩妥處理,即使難以繼續,也能夠使對方不致如此難堪的。孫權一再忍讓,劉備所借荊州迄無歸還之意,正式向劉備追索,於情於理,均無不妥之處。
據《吳主傳》,建安十六年(211),劉備攻入益州,劉璋投降,三國鼎立的形勢,進一步得到鞏固。隨之:權以備已得益州,令諸葛瑾從求荊州諸郡,備不許,曰:「吾方圖涼州,涼州定,乃盡以荊州與吳耳。」權曰:「此假而不反,而欲以虛辭引歲」。遂置三郡長吏,關羽盡逐之,權大怒……會備到江安,使關羽將三萬兵至益陽,權乃召蒙等使還助肅。此處用「從求」二字,可見孫權索還荊州整個過程,派遣諸葛瑾之人選既為諸葛亮之兄,其人一向以忠厚長者身份出現,典型的和事老角色,態度上溫和之至,決無盛氣凌人之霸道。然而,仍被劉備拒絕。理由是要得到涼州之後,才能歸還。劉備沒有能信守當初承諾,節外生枝,提出來涼州問題,可以說達到了「欺人太甚」的地步。如果他還想「聯孫拒曹」的話,決不可能如此強詞奪理的。
關羽將孫權所指派的三郡「長吏」盡逐之,當然是劉備的決定,他是執行者。率領三萬兵至益陽,更十分明確是劉備的指派。誠然,關羽對孫權及其部屬向來很不友好。但此兩事並非關羽主動,完全服從劉備之命令行事無可懷疑。據《先主傳》,記載與之基本相同,但較簡略,時間則為建安二十年(215),兩處記載相距四年,不言而喻,孫權向劉備索還荊州一事,至少被劉備搪塞、拖延了四年之久。
《魯肅傳》較《吳主傳》《先主傳》更多了許多具體情節,尤其「將軍單刀俱會」時,魯肅與關羽彼此之間的爭執,使氣氛非常緊張,險極驚極。此次關羽赴會亦非關羽主動,更非關羽之職責。因為「備聞,自還公安,遣羽爭三郡,肅往益陽,與羽相拒」,這才發生「肅邀羽相見」的「單刀會」。
劉備命令關羽與魯肅去交涉,關羽只能遵命,劉備不願歸還荊州,關羽不能擅作主張,答允歸還。更何況關羽為人一向驕傲,對孫權及其文官武將藐視之程度較劉備有過之而無不及也。魯肅直截了當向關羽質問,關羽根本不作正面答覆。「座有一人曰『夫土地者,惟德在耳,何常之有?』」。十分可能是劉備與關羽商量好的措詞,由「座有一人」去說,乃是一種計策。這句話比「涼州定,乃盡以荊州與吳耳」更後退了,根本不想歸還荊州,而意圖永久佔領了。而且把自食其言自我美化成「惟德在耳」,令人難以容忍。這次「單刀會」就此不歡而散。劉備滿足於既得利益,早已忘懷「聯孫拒曹」之戰略,孫權亦未出兵力爭。曹操部屬進駐漢中時,劉備感到益州受到威脅,又恐兩面受敵,被迫退了一步。《吳主傳》:
備懼失益州,使使求和。權令諸葛瑾報,更尋盟好,遂分荊州、長沙、江夏、桂陽以東屬權,南郡、零陵、武陵以西屬備。可見孫權並未趁人之危以報復,而是謙恭地「令諸葛瑾報」,派「和事老」再一次表達了「更尋盟好」的姿態。照常理說,這正是恢復執行「聯孫拒曹」戰略的良機。事情卻再一次逆轉,而向危險的方向發展。事實證明孫權沒有計較趙云「截江奪斗」等以往的老賬,為了「更尋盟好」,有了大動作。《關羽傳》:權遣使為子索羽女,羽辱罵其使,不許婚,權大怒。此事責任也不全在關羽,劉備本人當初對聯姻之事以決絕收場,對關羽影響極大,如果同意將女兒許配孫權之子,無異與劉備步調不一致也。當然,關羽也可婉拒而不「辱罵其使」,但就關羽之性格而言,如此辱罵使節,乃是必定的。
關羽對孫權之態度基本上與劉備保持一致,比較粗魯專橫,劉備也不可能勸阻。劉、關二人,一為蜀漢政權領袖,一為與東吳唇齒相依的、荊州地區(後來應是狹義的荊州)實際統治者,對兩樁婚事都以交惡結束,蜀漢與東吳之友好自然難以實現。「進妹固好」失敗了,「更尋盟好」又成為泡影,孫權在痛苦中反思,結果聽信了呂蒙的計謀,開始麻痺關羽,最後將其消滅。站在東吳統治者孫權的立場思考,似乎也可理解。
關羽的被害,對劉備來說,當然是無法接受的,成為莫大的仇恨,而且企圖立刻報復,不冷靜至極。本來把曹操作為主要的敵人,隨著形勢的變化,把孫權作為主要的敵人了。「聯孫拒曹」的戰略就此成為歷史而不復存在。於是傾力沿江東進,在戰術上又屢犯錯誤,被東吳著名將領陸遜所擊潰,羞愧交集,病死於白帝城。臨終之前,劉備雖並未明確反省執行「聯孫拒曹」戰略有始而無終之錯誤,卻也未將錯誤與失敗之責任推到別人身上,仍不愧為大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