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融是在建安元年之末離開北海去朝中任職的。來到許都,他先是做將作大匠,後遷九卿之一的少府。起初他與曹操的關係還算不錯,曾有詩贊操「從洛到許巍巍,曹公輔國無私」。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孔融發現曹操已將獻帝架空,特別是建安五年那場宮廷血案之後,兩人的關係便急遽惡化。最令曹操不能容忍的,也許是關於「酒禁」的爭論。最終,「曹操殺太中大夫孔融,夷其族」。
三番五次嘲諷曹操 孔融曹操關係惡化
孔融與曹操關係惡化的表現,比如孔融曾上過一篇《宜准古王畿(jī)之制》的表文,主張「千里寰內,不以封建諸侯」,意即京都周圍,千里以內的地方須歸朝廷直接管轄。其目的非常清楚,那便是尊崇獻帝,擴大漢室實權,限制曹操勢力之膨脹。須知曹操當時正封著「吳平侯」,而武平屬陳郡,距許都僅三百里左右。曹操讀過這份表文一定會想:孔融豈不是要我徙封搬家,到邊遠地方去享受食邑嗎?……
建安九年八月,曹操決漳河之水攻克鄴城。冀州秩序尚未安定,其大公子曹丕便急不可耐地闖進袁氏內宅,對袁熙的美妻甄氏動手動腳。曹操聽到消息不僅不予以阻止,反倒親派車仗為丕迎娶甄氏。此事傳揚開來,士大夫多所詬病,但都敢怒而不敢言。而唯獨孔融,按捺不住怒火,竟給曹操寫去一信。信中有句「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說得沒頭沒腦,曹操莫解其意。待數日後,操與融路上相遇,遂藉機請教:「武王以妲己賜周公之句,未知出何經典?」孔融便呵呵一笑:「以今度之,想當然耳!」曹操這才曉得孔融是用自造的「典故」嘲諷了自己。
還有一次,曹操親率大軍北征烏桓,凱旋途中「東臨碣石,以觀滄海」,寫出了千古不朽的詩篇。是時文武百僚遠出接駕,能賦善詩者更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而唯獨孔融,此刻卻給曹丞相呈上一函。曹操原以為這也是歌功頌德的詩賦呢,豈料展開一看,卻寫著:「大將軍遠征,蕭條海外。昔肅慎不供楛(hu)矢,丁零盜蘇武牛羊,可並案也。」曹操當然明白信裡的意思,無非諷刺他窮兵黷武,勞民傷財,就像古代肅慎氏不向周武王貢獻楛木箭、蘇武在北海邊牧羊時丁零國民偷竊他的牛羊似的。(此等草芥小事,怎值得大動干戈!)
糧食短缺,曹操禁酒遭到孔融反對
據《後漢書·孔融傳》說:建安年間,因天災和戰爭造成糧食短缺,曹操「表制酒禁」,而孔融反對禁酒,「頻書爭之」。這裡說的「書爭」,就是用書信的方式展開辯論。且請看孔融傳世的《與曹丞相論酒禁書》:
「夫酒之為德久矣。故先哲王,類帝禋(yīn)宗,和神定人,以齊萬國,非酒莫以也。故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堯不千鍾,無以建太平;孔非百斛,無以堪上聖。樊噲解卮鴻門,非豚肩鍾酒,無以奮其怒;趙之廝養、東迎其王,非飲卮酒,無以激其氣。高祖非醉斬白蛇,無以暢其靈;景帝非醉幸唐姬,無以開中興;袁盎非醇醪之力,無以脫其命;定國不酣飲一斛,無以決其法。故酈生以高陽酒徒,著功於漢。屈原不酺(pu)糟(zāo)歠(chuo)醴(lǐ),取困於楚。由是觀之,酒何負於政哉!」
這封「書」氣勢恢宏,言詞激烈。起題即提出「酒之為德」,隨之對準曹操所持有的「酒之為禍」的觀點,進行了有理有據的辯駁。他說:天上有「酒星」,地下有「酒泉」,人間有「旨酒」,可見酒於天、地、人,皆重要無比不可或缺。且讓我們看看歷史上那些偉大的人物吧:如果堯帝沒有飲過千鍾酒,那他就不可能建立太平社會;如果孔子不能飲百斛酒,那他就不可以被稱作聖人的。再說樊噲,如果沒有豚肩和酒,他就不會在鴻門宴上奮起舞劍;義士們私養「趙氏孤兒」,後來讓他坐上王位,全仗那一卮酒所激起的雄氣。而漢高祖若不醉酒,就沒法斬殺白蛇開創一代帝業;漢景帝若不醉「幸」唐姬,也就談不上什麼中興;再說袁盎(即爰盎)呢,若沒有醇酒的力量,他肯定不能逃脫性命;於定國若沒有一斛的酒量,大概也無法清醒正確地斷案執法。所以說,高陽酒徒酈食其著功漢朝,全都是他能飲酒的緣故;相反的,屈原不能飲酒,方使他在楚國遭遇窘困。由此看來,酒啊,它是不可以為政治上的錯誤擔負罪名的呢!……
曹操收到這封「論酒禁書」,當然要予以回答。今天我們已無緣一睹曹操的回信,但卻能有幸讀到孔融的「再答」。在「再答」中孔融說道:
「昨承訓答。陳二代之禍,及眾人之敗,以酒亡者,實如來誨。雖然,徐偃王行仁義而亡,今令不絕仁義;燕噲以讓失社稷,今令不禁謙退;魯因儒而損,今令不棄文學;夏商亦以婦人失天下,今令不斷婚姻。而將酒獨急者,疑但惜谷耳。非以亡王為戒也。」
如果說孔融的第一封書信,其文字還能讓曹操當「花槍」來欣賞的話,《再答》的文字卻如蘸了毒液的利劍,一下子就刺中了曹操的命門。且看:「而將酒獨急著,疑但惜谷耳。」說得沒錯,曹操之所以禁酒,就是為節約糧食,用於戰爭。但這話誰都不能講,因為嚴格說來,這似乎牽扯到了「軍事機密」。若干年後,楊修也正是因「雞肋」為口令而猜到了曹操的意圖,結果被曹操斬首示眾的。於是曹操先讓御史大夫郗慮向孔融發難,「以微法奏免融官」。
過了一年多,孔融復拜太中大夫。其雖處「閒職」,卻未收斂鋒芒,而是高調處世,讓「賓客日盈其門」;並且他還沾沾自喜曰:「座上客恆滿,樽中酒不空,吾無憂矣!」這分明就是向曹操的挑戰。更有甚者,興之所至,他總要想起被王允砍了腦殼的蔡邕(即蔡文姬之父)。鑒於斯人已去,無法再生,他竟別出機杼,找了一個與蔡邕面目酷肖的「虎賁士」(即衛士),讓其穿上蔡邕生前常穿的衣服,然後入席參加酒會……如此怪譎之舉讓曹操愈加不快,從而下定了除掉他的決心。
於是在《後漢書·孝賢帝紀》裡,我們看到了這樣一句話:「建安十三年八月壬子,曹操殺太中大夫孔融,夷其族。」
關於孔融之死,《後漢書·孔融傳》還說:融有一子一女,「女年七歲,男年九歲,以其幼弱得全,寄他捨。二子方弈棋,融被收而不動。左右曰:『父執而不起,何也?』答曰:『安得巢毀而卵不破乎!』」但故事到此並未結束。《後漢書》接著說:在孔融的孩子們寄居的那戶人家,主人有吃剩的肉汁,男孩因又急又渴,很想飲一點肉汁,卻不料女孩,就是他的妹妹,竟呵斥道:「你知道我們還能活多久?難道你還想嘗嘗肉的滋味嗎?」於是那男孩不得已「號泣而止」。沒過多久,就有人將孔融子女的事情報告曹操。操頗感震驚。震驚之餘,他決定斬草除根,不留後患。遂將只殺孔融一人,改變為「滅其族」。
孔融「罪狀」被說成不忠不孝
說到這裡,孔融的故事應該徹底結束了吧?但很遺憾,仍沒有。因為孔融的「死因」是一個很大的謎團,這牽扯到犯人的「罪狀」問題。史書上閃閃爍爍,似藏又露,令人費解。有論者認為,孔融是因為反對禁酒而被滅族的,但有意思的是,「罪狀」裡卻壓根沒提一個「酒」字。在《後漢書·孔融傳》裡,倒是有著這樣的記載:曹操既積嫌忌,而郗慮復構成其罪,遂令丞相軍謀祭酒路粹枉狀奏融曰:「少府孔融,昔在北海,見王室不靜,而召合徒眾,預規不軌,云:『我大聖之後,而見滅於宋,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及於孫權使語,謗訕朝廷。又融為九列,不遵朝儀,禿巾微行,唐突宮掖。又前與白衣禰衡跌蕩放言,云『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慾發耳。子之於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缶中,出則立矣』。既而與衡更相讚揚,衡謂容曰『仲尼不死』,融答曰『顏回復生』。大逆不道,宜極重誅。」書奏,下獄棄市。時年五十六,妻、子皆被誅。
這就是說,由路粹(這也是大文人,但論「文名」不及孔融,亦不在「建安七子」之列)整理的罪狀,所列舉的孔融之罪共有四條,其中最重的是一、四兩條。其一:孔融在北海任職期間,曾經有「召合徒眾」謀反漢朝的言行。其所謂的「卯金刀」,指的就是「卯金刀」所組成的繁體漢字「劉」(劉)。該條「罪狀」的意思是,「孔融認為他乃孔聖之後,天意欲令孔氏取代劉家天下」云云。但這話一聽就叫人發哂,因為它絕對不像孔文舉所說的話,倒頗像「黃巾賊」的口吻。其四,單就「子之於母」、「父之於子」的關係,在哲學的意義上講孔融和禰衡都沒有錯。曹操自然也讀過幾本古書,他不會不曉得孔、禰之論僅只是「理論」上的探討而已。王充在《論衡》裡就曾說過類似的話:「夫婦合氣,非當時欲得生子,情慾動而合,合而生子矣。」然而曹操一定要將其列為罪狀,原因無它,正如魯迅先生所說,「魏、晉以孝治天下」,而孝,有時看得比忠都重要。孔融實際上就是魏國創建者曹操以「孝」殺人的第一例。於是荒謬而滑稽的事情發生了:一個罪犯,不是在其生前被告知他觸犯了哪條律法,而是在死後「接」到了如上那份「罪狀」。其實這「罪狀」壓根就不是為孔融寫的,說到家,它無非是安撫那些為孔融抱不平的人罷了。
這一次曹操做得相當老道。他首先授意路粹寫了一封檢舉信——就是上面的「書奏」。該「書奏」中所列之孔融四罪,不僅無一字與曹操或禁酒相關,而且樁樁件件都涉及到了「忠」、「孝」二字。須知古人特別是士大夫階層最為重視的便是忠孝,而國家法律以最重刑罰所捍衛的亦是忠孝。抓住了犯人的不忠不孝,那就是擊中了蛇的「七寸」。所以這份新版的檢舉信應該說相當精彩。
但「精彩」者不唯如此,還有後來的「宣判書」,即以國家名義向全國軍民所頒發的「文告」。且看《魏書.崔琰傳》注引的《魏氏春秋》:「融有高名清才,世多哀之。太祖(曹操)懼遠近之議也,乃令曰:『太中大夫孔融既伏其罪矣,然世人多采其虛名,少於核實……融違天反道,敗倫亂禮,雖肆市朝,猶恨其晚。更以此事列上,宣示諸軍將校椽屬,皆使聞見。」此「文告」值得注意的有兩點:一是孔融之罪乃「違反天道,敗倫亂禮」;二是所頒發的範圍重在軍隊(「諸軍將校椽屬」),而非郡縣。看來曹操之「懼」,主要在乎軍人。
然而,縱使曹操苦心孤詣,在殺掉孔融後作了一系列補救性措施,而他也自認為這些措施天衣無縫,會將他的罪惡包藏得嚴嚴實實;但這毫無作用。事實上在他所建立的魏國滅亡不久,敢說話的史家就開始懷疑,孔融之死該是他得罪了曹操的緣故。而社會發展到宋代,有一位氣質秉性與孔融差不多的大文豪,就是蘇軾,對於孔融之悲劇痛心疾首,對曹操之卑劣則恨得咬牙切齒。他寫過一首《孔北海贊》:「文舉在天,雖亡不死。我宗若人,尚友千祀。視公如龍,視操如鬼。」(《東坡集》卷三十)
魯迅先生在《而已集》中對孔融事件亦有很長一段評論。先生在揭露了曹操殺孔融是因其「專喜和曹操搗亂」之後,再以他特有的幽默說道:「倘若曹操在世,我們可以問他,當初求才時就說不忠不孝也不要緊,為何又以不孝之名殺人呢?然而事實上縱使曹操再生,也沒人敢問他,我們倘若去問他,恐怕他把我們也殺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