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念道:「袁紹十敗、明公十勝如下:『紹兵雖盛,不足懼也:紹繁禮多儀,公體任自然,此道勝也;紹以逆動,公以順率,此義勝也;桓、靈以來,政失於寬,紹以寬濟,公以猛糾,此治勝也;紹外寬內忌,所任多親戚,公外簡內明,用人唯才,此度勝也;紹多謀少決,公得策輒行,此謀勝也;紹專收名譽,公以至誠待人,此德勝也;紹恤近忽遠,公慮無不周,此仁勝也;紹聽讒惑亂,公浸潤不行,此明勝也;紹是非混淆,公法度嚴明,此文勝也;紹好為虛勢,不知兵要,公以少克眾,用兵如神,此武勝也。』公有此十勝,用以擊敗紹無難也。」
一份又一份軍情急報連同討曹檄文送進相府。
曹操這兩日又患頭風病。曹丕和白芍在大堂值守。台案上堆滿了各處送來的討曹檄文。白芍對曹丕說道:「是否稟報丞相?」曹丕說:「父親前些日犯頭風病,吃了吉平太醫的藥好了。昨日又犯,今日躺下說,除皇上召見與軍情急報,均勿打擾。」白芍說:「這還不算軍情急報嗎?」曹丕點頭說:「算,只不過這個消息太惡,父親正病,報給他是否妥當?」白芍說:「不妨。」
曹丕點頭,拿起一份討曹檄文,卷在手中而去。
曹操正躺在榻上迷糊,聽到曹丕進來的聲音,問:「何事打擾?」曹丕說:「有一軍情急報不得不報。」曹操閉著眼問:「哪裡來的?」曹丕說:「四面八方。」曹操說:「如此多事。什麼軍情?」曹丕猶豫了一下,說道:「袁紹發出的討曹檄文。」曹操仍沒睜眼:「這又如何?」曹丕說:「先是在袁紹佔據的諸州郡遍佈張掛,而後各州郡都出現。再後,從北東南西四面逼近許都。大前日,離許都百里外路口已見。前日,離許都五十里路口已見張掛。今日,離許都二三十里外的路口也出現此檄文。」曹操閉著眼說:「怎麼沒掛到許都城門上來,為何不掛到我相府門口?」曹丕說不上話來。曹操睜開了眼:「能掛到許都四週二十里處,還不是其細作來到我家門口了?各路防衛如此疏漏,該查則查。」
曹操問:「檄文寫得如何?」曹丕說:「蠱惑煽動人心,無所不用其極。」曹操倦怠地說:「唸唸。」曹丕說:「太長。」曹操不耐煩地說:「揀下嘴狠的話念。」曹丕展開佈告一般大的檄文,從上往下邊看邊說:「這一開始,先把父親的出身、來歷糟蹋了一番。」曹操又閉上眼,愛搭不理地插話道:「不如他袁紹四世三公、出身富貴。」曹丕接著往下看:「又接著,把父親這些年貶的、殺的人羅列一番。」曹操依然閉著眼插話道:「往下要貶要殺的還多呢。他袁紹可能也在此列。」曹丕接著往下看,說道:「這句話稍有點概括:『而操豺狼野心,潛包禍謀,乃欲摧撓棟樑,孤弱漢室,除滅忠正,專為梟雄。』」曹操依然閉著眼淡然說道:「老生常談,這樣的話這些年多了去了。」
曹丕接著說道:「往下,袁紹吹噓他這次出兵討曹了:『今乃屯據敖倉,阻河為固,欲以螳螂之斧,御隆車之隧。幕府奉漢威靈,折衝宇宙;長戟百萬,胡騎千群;奮中黃、育、獲之士,騁良弓勁弩之勢;并州越太行,青州涉濟、漯;大軍泛黃河而角其前,荊州下宛、葉而掎其後:雷震虎步,若舉炎火以爇飛蓬,覆滄海以沃熛炭,有何不滅者哉?』」曹操微微睜開眼,評論道:「前面羅列我的罪行,無非說他直我曲,他佔著理;後面無非是講他強我弱,他佔著勢。」
曹丕往下看著說:「這一段比較毒:『又操軍吏士,其可戰者,皆出自幽、冀,或故營部曲,鹹怨曠思歸,流涕北顧。其餘兗、豫之民,及呂布、張楊之餘眾,覆亡迫脅,權時苟從;各被瘡痍,人為仇敵。若回旆方徂,登高岡而擊鼓吹,揚素揮以啟降路,必土崩瓦解,不俟血刃。』」曹操點頭道:「這段言之有物。照他這麼一說,我的部隊皆為烏合之眾:思鄉的思鄉,盼北歸的盼北歸,互相猜忌的互相猜忌,不得不苟且偷安的只是苟且偷安。上上下下危機四伏。略有一兩分煽動性。」
曹丕又往下念道:「『即日幽、並、青、冀四州並進。書到荊州,便勒現兵,與建忠將軍協同聲勢。州郡各整義兵,羅落境界。舉武揚威,並匡社稷,則非常之功於是乎著。』」曹操眼睛睜大了:「這段話聽著有精神了,我身上也開始發汗了。他那裡『幽、並、青、冀四州並進』,都出兵了。建忠將軍不過是指張繡,此話乃說荊州劉表和張繡也會勒兵相助他。這樣有袁紹,有劉備,有張繡,有劉表,是真是假有那麼點陣勢。」
曹丕說道:「最後這段懸賞呢:『其得操首者,封五千戶侯,賞錢五千萬。部曲偏裨將校諸吏降者,勿有所問。廣宜恩信,班揚符賞,佈告天下,鹹使知聖朝有拘迫之難。如律令!』」曹操一聽坐起來了,說道:「幾日來頭痛想發汗,發不出來,這一下汗出來了。懸賞要我的腦袋,賞錢五千萬。我前些日下令征徐州攻劉備,懸賞五百萬要劉備的腦袋,看來我的頭比劉備貴十倍。這個賞錢還可以,不算低。若我要懸賞袁紹的腦袋,或許也就是劉備那個價錢,五百萬上下。」
說到這裡,曹操起身下榻,說道:「此檄文何人所做?」
曹丕說:「聽說是陳琳之筆。」曹操笑了:「有文事者,必得以武略濟之。陳琳文事雖佳,但袁紹武略不足實有遺憾啊。好,通知文武要員,商議迎敵!」
曹操又抖起精神,在相府廳堂召集文武要員數十人商會。除了郭嘉、荀攸、曹丕、李典、許褚、張遼等人外,這次又增加了孔融與剛從袁術處投誠來的楊剛。
曹操一指台案上堆放的檄文說道:「聲討我的檄文你們可能都看見了。袁紹出兵四十萬,分幾路來攻打許都,你們大概也都知道了。聽說他商議出兵時,大殿裡召集文武官員就一二百人,超過許都朝會人數。袁紹講排場啊!總之,這次孤惹了袁紹、劉備,算是把仗約下了。但臨開打,孤還是多少有些遲疑。孤是主意大的人,若拿定主意,眾說紛紜不為所動。但孤又是主意小的人,汝等任何人反對我的意見,只要有理,孤臉上都掛得住。讓劉備領兵去徐州實是孤錯了,對劉備確如你們所說,想當然,看走眼了。今日該如何迎戰,請諸君大膽陳言。與過去不同,中丞御史孔融和這位曾經是袁術密使的楊剛今日也加盟了,都是赤膽忠心之人,都直言不妨。」
孔融躍躍欲試。曹操看出來了:「孔融初來乍到就要搶先發言,請吧。」
孔融出列,說道:「都知道曹丞相麾下人才濟濟,所謂運籌帷幄決勝千里。融今日承蒙丞相信任加入此決策。但首先發言,恐讓丞相不悅,融以為袁紹勢大,不可與戰,只可與和。就這一句話,完了。」荀攸立刻出列道:「袁紹手下無可用之人,何必與其議和?」孔融爭辯道:「袁紹地廣兵強,其部下如郭圖、許攸、審配,所謂三大軍師皆智謀之士,奮武將軍沮授、別駕田豐皆忠臣也,顏良、文丑二位虎將勇冠三軍,其餘著名將領不可勝數,不可謂手下無可用之人。」荀攸一笑:「袁紹兵多而不整,許攸貪而不智,審配專而無謀,沮授、田豐雖忠心耿耿言出有理,然袁紹未必採納。這幾個決策人物彼此勢不相容,必生內變。至於顏良、文丑之流,不過匹夫之勇,一戰可擒。其餘碌碌無為之輩,縱有百萬,何足道哉?」孔融一時語塞。曹操哈哈一笑。
曹丕接著說道:「據情報,這次袁紹戰前會議上,奮武將軍沮授曾建言『分三步走』戰略:第一步,提出要獻捷許都;將袁紹征服公孫瓚的捷報送至朝廷,向天子獻戰俘,獻戰利品,在演兵場操練凱旋儀仗,接受天子檢閱。他估計父親絕不會同意。」曹操說:「肯定不能同意他來這裡耀武揚威。」曹丕接著說道:「第二步,他就以父親阻攔其朝見天子為由,進兵黎陽,屯邊對我施加壓力,經營戰爭準備。第三步,則選多路精騎,東西襲擊我方,使我首尾難顧、疲於招架,折騰三年,使我方坐而待斃。」曹操思忖道:「這一招確有些狠毒,不好對付。」
楊剛接著說道:「啟稟丞相,袁紹那裡有我的內線,也是從袁術這邊過去的。他得到的消息,沮授的提議被袁紹否決。當殿一二百文武官員看袁紹喜怒行事,都站到了主張當即出兵一邊,只剩沮授和別駕田豐二人死諫。沮授不得已建議『虛張聲勢,出兵驚擾我方』,一而再再而三,等我方麻痺後出兵攻劉備相互廝殺時,再徑直攻許都。」曹操插話道:「這一條也狠毒。」楊剛把話說完:「結果袁紹大怒,說再如此動搖軍心,以軍法論處。」曹操說道:「正合了荀攸剛才講的,袁紹有這樣忠心耿耿、言之有理之人,卻不能用,還不是敗軍之道?」
孔融又爭辯道:「袁紹那裡有沮授、田豐死諫,我這裡也死諫,建議暫與袁紹講和,等丞相勢力壯大後,可戰時再戰。」
郭嘉出列道:「沮授獨自與眾人爭辯,與今日孔大人之獨自爭辯有不同。不能單說敢獨自爭辯就一定有理,要看言之何物。丞相和袁紹有多種分別。不說別的,袁紹雖有一二百人戰前會議,但不過一二日,會議情況這裡盡知;丞相在這裡開會,袁紹再過三個月也難聞隻言片語。僅此一條,袁紹還不敗,丞相還不勝?」說到這裡,郭嘉於袖中掏出一張紙,展開道:「我認為袁紹有十敗,明公有十勝。」曹操笑道:「你還寫有小佈告?」荀攸插話道:「知丞相戰袁紹有所犯難,郭嘉昨夜通宵未眠思悟此事,不到五更,就到攸家共同商議。」曹操點頭。郭嘉念道:「袁紹十敗、明公十勝如下:『紹兵雖盛,不足懼也:紹繁禮多儀,公體任自然,此道勝也;紹以逆動,公以順率,此義勝也;桓、靈以來,政失於寬,紹以寬濟,公以猛糾,此治勝也;紹外寬內忌,所任多親戚,公外簡內明,用人唯才,此度勝也;紹多謀少決,公得策輒行,此謀勝也;紹專收名譽,公以至誠待人,此德勝也;紹恤近忽遠,公慮無不周,此仁勝也;紹聽讒惑亂,公浸潤不行,此明勝也;紹是非混淆,公法度嚴明,此文勝也;紹好為虛勢,不知兵要,公以少克眾,用兵如神,此武勝也。』公有此十勝,用以擊敗紹無難也。」
曹操笑道:「如公所言,孤何以當之?荀攸,你又躍躍欲言,何講?」
荀攸說:「郭嘉十勝十敗之說,正和愚見相合。袁紹兵雖眾,又何足懼哉?」楊剛躍躍欲言,看左右又止。曹操說:「楊剛有何話要講?」楊剛說:「郭嘉兄『十勝十敗』之說實為精闢。我如丞相所說,新來乍到,但僅舉一條,就知袁紹必敗、丞相必勝。袁紹那裡,沮授、田豐死諫,若袁紹最終兵敗,證明沮授、田豐之見正確,袁紹決斷錯誤,袁紹臉上掛不住,必殺二人;而丞相方才講,派劉備領兵去徐州一事是自己錯了,認錯之言坦坦然然,無絲毫臉上掛不住一說。」白芍一直在不停書記,這時瞄了曹操一眼,插話道:「窮才怕人說沒錢,丑才怕人說難看。」眾人不解。曹操轉頭問:「主簿此言何講?」白芍一邊書記著一邊說道:「丞相平日足智多謀,高人一籌處多了,認一兩次失策,無損於明公之號,還落個『謙虛大度』之名。」曹操先一愣,而後笑了。楊剛一直注意著白芍,聽完此話說道:「楊剛一到許都就聽說主簿出語不凡,果然。」
曹操站起思忖著踱了踱,站住說道:「看來諸位大多建議我堅決迎戰袁紹。李典、許褚、張遼,你們以為如何?劉備手下有關羽、張飛二虎將,袁紹那裡顏良、文丑是虎將,你們與戰如何?李典先說。」李典拱手道:「張飛丈八長矛別人怕,我獨不怕,張飛我包了。」曹操說:「許褚講。」許褚拱手道:「關羽用刀,我也刀,刀對刀,我將關羽抵了。」曹操說:「張遼呢?」張遼拱手道:「顏良、文丑和我是一個師父學出來的,必為我手下敗將。」
曹操剛點頭,郭嘉那裡卻一陣暈厥,荀攸在一旁將他扶住。曹操問:「郭嘉,這是為何?」荀攸替郭嘉解釋道:「郭嘉母病,前幾日夜夜守護,昨日母親剛好,又連夜謀劃迎戰袁紹。」曹操點頭:「累著了。」
郭嘉捫了下額頭,站定,正神,說道:「袁紹雖地廣人多勢大,但反應遲緩,明公將強兵精,又多謀善變。只此兩方相對,如久穩不動,對袁紹有利;若動起來,越亂越好,丞相便可尋機變化。正值此時,萬不可躊躇,錯過時機。郭嘉願死戰。凡進攻,願督前軍。凡後退,願督後軍。」
荀攸說:「攸也願隨丞相死戰。萬不可錯失良機。」
曹操深肯地點頭,而後問白芍:「主簿認為勝負如何?」白芍說:「我不懂軍事,但感覺能勝。」曹操問:「為何?」白芍說:「但看丞相手下,個個心齊無猜忌。《易經》說,『三人行,則損一人;一人行,則得其友。』孔子註釋此語:『一人行,三則疑也。』意思是:一個人獨行其是,比較簡單;兩個人也還可以;三人以上必生猜忌、相疑。這裡文臣武將如此心齊,實因丞相為人質樸簡約,至正至均,調理得當。」曹操備受鼓舞,說道:「好,孤有戰捷,立刻馳信報許都主簿這裡。」白芍說:「我要隨軍。」曹操愣了:「孤沒有想過讓你隨軍。戰事多危險。」白芍說:「我不怕。打起仗來,你們一走,相府挺閒的,一人在此無趣,不如去看丞相怎樣打仗。」荀攸說道:「若主簿隨軍,實能鼓舞全軍士氣。」曹操說:「為何?」荀攸一笑:「容攸戲言:丞相把鎮府之寶都帶上了,還不是說明勝券在握?」曹操笑了:「荀攸鬼才,言之有理。好,」曹操對著白芍說,「你本相府主簿,現中軍主簿你也兼吧。」
說到這裡,曹操又當中坐下,對眾人鄭重說道:「孤決定出兵,迎戰袁紹。既然得失已然權衡,勝敗已然清算,就不再生疑,須鼓舞全軍上下同仇敵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