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羽是怎樣的人?有一副對聯,是這樣評價關雲長的:「匹馬斬顏良,偏師擒於禁,威武震三軍,爵號亭侯君不忝。徐州降孟德,南郡喪孫權,頭顱行萬里,封稱大帝恥難消。」老實講,在所有的關帝廟裡,都是極頌其武藝功勳,操行德守,忠貞剛烈,義薄雲天的光輝,還少見這樣兩分法看待關羽的持平之論。
關羽投降曹操這個污點,和關羽成為神靈的不朽形象,這是一個令文學家難以為之圓其說的矛盾。有一齣京劇,叫《古城會》,就表演的這段故事。在芒碭山落草的張飛,因為關羽降過曹操,不信任他,一時間產生出要殺掉他的念頭。他也為無法辯白而苦惱,怎麼講,他是真正投降了的。正好,蔡陽追來,為關雲長洗清自己,獻上了一顆頭顱,一刀下去,兄弟盡釋前嫌。
當時,諸侯混戰,盜賊蜂起,爭城奪地,干戈不息。背叛或者投降,反戈一擊或者不告而別,並不是很了不起的事。最著名的例子,便是呂布。他一殺義父丁原,再殺也是他拜為義父的董卓,連眼皮也不眨一下的。張飛與他對陣時,罵他是「三姓家奴」,算是責備得厲害的了。看來張飛不僅猛,還很具有革命大批判精神,一下子揭了呂布的老底。
再譬如劉備,投呂布時,對付過曹操;奔曹操後,回過頭來共除呂布;在曹操麾下效力時,討伐袁術;依托袁紹時,又與曹操為敵。不到十年期間,變幻莫測,真稱得上是朝秦暮楚,但這一切似乎和叛降了無關係,只不過被看作權術罷了。至於曹操屬下的文臣武將,很多都是從對立陣營被曹操招降納叛來的。如張遼原事呂布,如徐晃是楊奉部下,如張郃為袁紹舊臣,如龐德乃馬超袍澤,如文聘曾事劉表……至於那位大謀士參謀賈詡,曾經和曹操作過對,最後也投到曹操手下,至此也已是三易其主;至於許攸,則是官渡戰役中背袁向曹投誠,並獻計立了大功的。這些人,誰也沒有覺得他們的行為,有什麼荒謬的地方?
張飛要殺關羽,就因為他降了曹操。他之所以那樣怒不可遏,是從結義弟兄這一點上不能饒恕他的背信棄義。如果沒有拜過把子,成為異姓手足,情同生死,張飛也許不會對關羽耿耿於懷了。關羽降曹後,在許都,曹操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地禮遇優渥,有收買籠絡之心不計在內,其餘將領對關羽也是敬服的。沒有因他背叛劉備而看不起他。只有一個例外,那是蔡陽,後來被關羽祭了刀,倒使關張和好如初,兄弟相聚了。
種種跡象表明,在三國,或者還往後的年代裡,放下武器投降,或者背叛原先的主子,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在西方人觀念中,認為生命價值是高於一切,如果確實再戰鬥下去惟有死亡一途的話,那麼繳槍投降,按照日內瓦公約,作為戰俘,要求敵方應以人道主義待之,是極其正常的。根據關羽被曹軍圍困在土山的情況,還有劉備的兩位夫人在,他放下青龍偃月刀,是無可非議的。但後來的中國人,講究氣節,講究到偏執的程度,就過分了。若從這個角度,關羽哪怕有一絲動搖,都屬於叛變行為。應該在土山上殺身成仁,馬革裹屍,誓死捍衛,抵抗投降。所以,張飛把關羽殺掉,絕對是可能的。試想,在文革期間,那些造反派認定,凡曾在白區工作過的,都是叛徒,不是叛徒才怪,多少人為此關進牛棚,飽受凌辱,屈打成招,含恨而死,便是這種極端偏執的思想所造成的。那當然是絕頂荒唐的邏輯,可一時間卻成了十分正經的革命行動。
所以,到了元末明初,羅貫中寫《三國演義》時,對關羽降曹這一節操問題,就頗費周章了。因為寫小說的時候,國人已經到了被禮教束縛得快要窒息的地步。連婦女都「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地釘在貞節牌坊上了,何況反臣賊子,叛兵降將乎?於是把東漢建安年間不是太當回事的事,弄得嚴重化了。這樣,羅先生下筆時躊躇了,若是痛批狠揭,聲討問罪,必有損關羽的正面人物形象。若是隻字不提,也難說得過去。於是想出了一個降漢不降曹的似乎義正詞嚴的借口。這當然是自欺欺人,漢即操,操即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