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人批評關張之勇,若非口誅筆伐,誣諱於人。便是敬若神明,聳人聽聞。實則兩者俱失其中道;而成是雲,全因不明歷史者,若言二公之勇,皆以小說虛構故事為證;明史者,則對上述所言,不屑一顧,進而批評譭謗,撟枉過正。故今欲以史實為題,而談二公之勇,以為來者之鑒!是為緒論。
一、天授神勇
自攻戰之事頻起,弓矢戈矛之術,隨之而興,是以尚武之俗亦尤張,譬之猶火就於上,水就於下。1至於常人論將,偏頗於勇武,而輕於英略。是故匹夫孟賁,但持其勇,則能流芳於史,為後世武人比度。
又如夏育力輕千鈞,叱駭萬夫,項羽拔山之勢,千人而廢。等者氣固蓋一世矣,而論之於後世,每冠其名,夫何哉?蓋古人恆以前朝之文明,喻當代文化之所以也。先人之行,後人師之。然則每一朝中輒有其武猛之士,技藝震壓於當世,聲望響徹於諸方,夙定後來驍將自負、名士期許者。夫東漢風雲,以三國為甚,歷表風流人物最其妙者,諸如曹植七步之文,孔明隆中之策,皆傳於身後而頗受艷稱。龐德事魏之忠,周瑜扶吳之志,亦律後世侍主之臣法度。美文良策,未嘗不稽芳於百世寰宇。志士忠臣,未嘗不感悼於千載之下。美哉東漢,將孰最表其武勇文化者,蜀臣之關羽、張飛也。
初,昭烈於鄉里合徒眾。亡命關羽、涿郡張飛為快生平之心,而符馬革之願,遂使君臣三人龍虎會。須知劉備好結豪俠,年少爭附。而寬仁有度,得人之死力。然二公終能振拔污泥之中,2勇冠其軍而為之將,則二公天挺異材,虢猛絕倫不假言矣。3蜀雖置史,然注記無官。諸葛亮達於為政,凡此之類,猶有未周焉。故陳壽之撰蜀志,僅得他國注記為藍本,是以蜀臣行事多遺,災異靡書,二公本傳自是不離其中,雖爾之佚阻,不抵二公雄風之壯發,卒溢而出,是以陳壽略記於本傳,未若趙雲輩之疏記也。
二、張飛王者霸氣
「雄壯威猛」,陳壽之敘張飛,以此四字敝其勇武,比之魏、吳武人或不稱多,然其高度,卻是難有之比。雄而壯,壯而威,威而猛,國史敘詳於軍事,四重標準加以深刻描繪武人,如此稽首張飛之勇武,自當有案可循。
《張飛傳》曰:「先主背曹公依袁紹、劉表。表卒,曹公入荊州,先主奔江南。曹公追之,一日一夜,及於當陽之長阪。先主聞曹公卒至,棄妻子走,使飛將二十騎拒後。飛據水斷橋,瞋目橫矛曰:『身是張益德也,可來共決死!』敵皆無敢近者,故遂得免。」
曹、劉為夙敵,而曹穩居上國之土,實擁天子之權。劉無所居之地,乍合乍離之眾。則曹、劉之不敵,雖愚者知之。無地乏眾,以當天下之半,其成功不可待。及長阪之沒,徒得廿數人以斷其後,亦不知其可矣。曹之輒擊劉,而劉則輒存,莫可不記功於奮戰沙場之功臣。就曹家之陷當陽,調遣軍中最強卒旅「虎、豹騎」為先鋒,4壓軸大軍居後,形同尖錐,誠魏前所未有之軍容,所抵之處,自是莫不摧拉,譬如破竹之勢。奈何利器有之利,竹亦有節之堅。會至張飛之阻,曹軍兵鋒始表乏銳。竹雖無心,然遇節豈能空過。若夫接壤於東吳,5名震敵國使賊不敢侵之江夏文聘。若夫曹操一度難其將,萬挑而任之虎豹騎帥曹純。一語「身是張益德」如雷灌耳,等者著名將領悍士,殆得莫不徒止張飛前,譬如大夏半傾,而止於一木之撐。奇哉,奇若小說神話。壯哉,壯而溢表淒涼。
嗚呼~天下驍銳鹹懾其威,莫有敢正掠其鋒者。持其威屈人勇,古來有之,6如項羽邀戰劉邦,而劉邦不敢應戰。樓煩之欲射項羽,而項羽瞋目吒叱,足使其目不能視,手不能發,走還入壁不敢復出。若此之等皆威勝也。亦有持勇而不能以威取勝者,譬如呂布邀鬥郭汜,郭汜從容獨戰。彼涼方雖多出驍士,然郭汜史無勇名,如是則知勇士呂布流輩,戰威之氣遠出張飛之下。或曰:劉備舉軍寄跡於曹魏之昔,張飛不免羈靡,曹營諸勇得以近見其勇略。孰不知呂布、郭汜,亦曾同事董卓,彼此豈不相知焉?夫勇猛強武,氣勢自御,難在前則居於前,難在後則居於後。勇士一呼,三軍皆避,張飛勇武一人,為三軍雄,獨佔橋頭,竟敢教曹公已伸之爪復縮,張飛之翼復伏,戰威之幾何,是役或未盡顯,又豈能不意會一二。
三、關羽力寫神勇
「飛亞於羽」,明史者莫不知之。雖同是以他國注記為藍本,而相對於張飛,他國理當更熟知關羽,隨之陳壽可記亦相對偏頗,是以本文敘關羽行事亦不敢怠慢。詳於本傳者,7公最值得稱道莫過於其擊刺之才,搴旗之效,所謂「萬軍之中取敵上將」者。
《關羽傳》曰:紹遣大將顏良攻東郡太守劉延於白馬,曹公使張遼及羽為先鋒擊之。羽望見良麾蓋,策馬刺良於萬眾之中,斬其首還,紹諸將莫能當者,遂解白馬圍。
東漢割據,數袁紹最強,兵馬最盛。8幽州突騎,冀州強弩,皆天下精兵。國家贍核,四方有事,未嘗不取辦於二州。並涼強勇,土地接胡,曉習羌鬥,亦戰陣之利刃。官渡前夕,紹已坐擁幽並青冀四州之地,且略得涼州驍部。及進擊白馬,先鋒之師,自當投其精銳。強兵悍將,方戰未決,顏良之名已威震魏營,9咸稱其勇,又誠非等閒輩。遂迫曹操身躬身率伐,求勝於險,以當之轍。
初,關羽屈身曹營而無久留之意,魏武早有知曉,羽曰「吾要當立效以報曹公乃去」,位將軍行職而言,立功莫過於指揮軍隊,斬敵首級。然關羽不過一名暫寄降將,並無軍隊,縱下邳之敗後仍有少數親兵,亦難於曹、袁兩戰爭之中左右。其可調配之軍隊,抵多為曹家暫時益給,而指揮他人士兵殺敵,未見得是自身功勞,故臨陣斬敵殺將,力勝局部,為歸劉心切之關羽所欲甚。顏良紹之著名將領,使關羽親斬之可稱立效曹家耳,比發白馬之役,操以羽為先鋒,遇此良機,羽亦當極力尋覓顏良所在,且不望借他之兵勝任。然則關羽名雖先鋒,領軍之將,而實乃一勇騎而已。
國人敘史,抵多略於軍事,三國誌尤甚。陳壽行文以簡略稱,一詞多用屢見不鮮,或以人名指代一軍,又或本義。比其寫「曹公使張遼及羽為先鋒擊之」之軍事,隨即調轉筆鋒,以一「望」字孤立關某,更有「策馬」傾向於描述個人之詞,意在彰顯關羽一人壯行,虛實之屢變,讀者亦當思思。
「刺良於萬眾之中,斬其首還」《說文》曰:「刺,直傷也。」,古代漢語,字多歧義,世有庸人窺其多義,而以「刺」字與實際爽,雲羽於萬眾之中暗殺顏良,此語既雲暗殺,又雲居萬眾之中,前後矛盾,捨本求末,荒天下之大謬,稍解文詞風格者到眼自口辨,無俟考據。常雲流言止於智者,是語亦然。
蓋聞人物載於史,據其行然後許其名,大行而受大名,細行而受細名,故史文內,人之名猶如樹之影,人名勇則人勇矣,人名智則人智矣。幽並青冀猛將武士,俱為紹所悉用,四州之土而為紹之三軍,能勇冠此三軍者,非人間驍將莫能當,三分之初有幾何哉,而羽視其甕中之鱉,手到拿來,神勇如此,三國能出其右焉?關羽之刺顏良,行無師古,自得縱橫,而律天下後世為武者,馬首瞻之,陳有蕭摩訶,宋有薛安都,此為一極耳。嗟呼,舟隨水漲,波隨潮生,關某使勇冠紹北之武人一生殆能作襯托物,又稱一極。二極為一,相得益彰也。陳壽以文字刻描出一幅絕代肖畫,使「斬其首還」四字,將關羽之勝利孤影,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躍現於史文。趣圍而取,取而復返,出入不疑,進退雍容,陷身萬眾中,而所向無敵者,更使斬良一行,錦上添花。
「紹諸將莫能當者」既雲紹將而不雲良將,則不能當羽者蓋為袁紹所遣攻白馬郭圖、淳於瓊諸將。郭圖、淳於瓊輩各為領軍,自有所督,時臨大戰而位顏良麾蓋左右,必有其由。「未至十餘里,良大驚,來逆戰」,世說有稱曹軍離白馬十餘里時,顏良乃識聲東擊西之計,於是大驚,或謂曹操兵臨白馬,顏良仍困於調集士兵,準備迎戰,此中謬傳,應止矣。「大驚」與「來逆戰」,以分別介紹主語「良」之「心情」及「動作」,其並列謂語,而無連詞示其有遞進關係。
以文言語法判斷,陳壽不過將「未至十餘里,良大驚」與「未至十餘里,(良)來逆戰」兩出情況,合為並列句式。可見「良大驚」,「來逆戰」相隔時間之短甚,或謂顏良持以「大驚」之心態,「來逆戰」。又「來」字示良主動向遠在十餘里外之曹軍進攻,表明顏良早有籌備,只在於足與不足,謂其不足卻能調兵撲往曹軍,謂其備足卻又有大驚之儀,此中真意,殆能意會。古代戰爭貴在知彼,故設越騎,為警戒、偵察用。由荀攸說曹操,「若將渡兵向其後者,紹必西應之」之言,可知袁紹極度關注曹軍動態,且荀攸十分認可紹偵察軍實力然後有利用之意。曹操聲延津,擊白馬之策,紹方莫有能預見者,時人之評顏良,謂其不可獨任、一夫之勇,其智謀弗高,昭然若揭,然而能未雨籌謀,早作預備,蓋功於紹之偵察軍。曹操由延津轉擊白馬,顏良必有迅聞,於是與諸將會議計謀,故諸將於顏良左右,或因而設傘蓋也。
世說多稱策馬刺良於萬眾中,為關某之美,而忘其斗諸將之力,彼勇武之士呂布斗史無勇名郭汜,僅造其傷,欲斬之尚且力不足,爾寧獅子搏兔亦盡全力焉?比郭汜諸卒,或不稱諸,前來救汜,呂布鬥心立喪,而郭汜之命得存,遂各兩罷。比量之下,呂布刺郭汜,兩陣既立,為將者獨共對戰,未若關羽之刺顏良而居萬眾之中且斬之。呂布之見賊回首,未若關羽之力鬥諸將而無一卒之援且勝之。此中手段與刺良之舉俱異於人,同稱天工之作。
「遂解白馬圍」屬承上文介紹顏良身死,諸將莫敵關羽之產物。士無什伍則散亂,軍無首將則自潰,主將被殺,陣勢亦亂。陳壽掌握是役之關鍵,便使此五字收束整場戰鬥,絕口不載曹軍如何進攻、袁軍如何敗退,文筆可謂乾淨俐落,絲毫不脫泥帶水。陳壽尊魏而為魏臣之美書以特詳,張遼,徐晃終為魏將,白馬一役俱參其中,且魏遂獲勝,然審其二傳,十壽稱備詳而未若關羽之美,徐晃本傳僅以「從拔白馬」累功未獲賞,張遼本傳更是忽略不載,付之闕如,可見遼公未獲勝績,甚至大高而不妙,及檢遼公勇破孫權之行,方知關某之武,玄之又玄也。
按察前後,曹操聲東擊西,奇襲白馬,紹雖有迅聞,然白馬、黎陽隔有黃河之阻,故救兵未能及至。而顏良聞之,立與諸將議,籌備應戰之術,奈何時短,敵軍由遠及近,顏良督軍逆戰,關羽率軍而至,交戰之中,羽遠望見良麾蓋深處於萬眾之內,擒賊先擒王,唯有單騎徑入,呼吸之間,咆哮之下,顏良之首懸,而紹之軍潰。《尉繚子‧;戰威》曰:「破軍殺將,乘闉發機,潰眾奪地,成功乃返,此力勝也。」由使馬驅行,到斬殺敵將於萬眾之中,到羽解白馬之圍,由紹軍諸將莫能當羽貫注整個過程,主詞受詞完全一致。顏良之死,使士卒失鬥心,將史喪守心,遂一洩千里,潰眾而走。 正如士失什伍,車失偏列,始見於關羽力勝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