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評價《三國演義》,其中有這麼一句:「欲顯劉備之長厚近似偽」(《中國小說史略》),這句話本來並不過分,因為《三國演義》的作者就是將劉備作為封建時代的「仁君」形象而加以塑造的,與歷史上的梟雄劉備自然不可混為一談。然而許多讀書不細心的朋友人往往先入為主的以《演義》中的劉備形象代入歷史上的劉備,最後得出諸如劉備「虛偽」、「沽名釣譽」等結論,這就混淆了歷史的本來面目。因此,本文擬從史實的角度,談談劉備的「仁義」。
劉備講「信義」,最典型的表現是建安十三年,曹操南征,劉備從樊城向江陵退卻時:
「琮左右及荊州人多歸先主。比到當陽,眾十餘萬,輜重數千兩,日行十餘里,或謂先主曰:「宜速行保江陵,今雖擁大眾,被甲者少,若曹公兵至,何以拒之?」先主曰:「夫濟大事必以人為本,今人歸吾,吾何忍棄去!」(《先主傳》)
當有人勸說他拋棄隨行的民眾而獨自逃跑時,他卻以「夫濟大事必以人為本」斷然加以拒絕。對此,東晉史學家習鑿齒給予了高度評價:「先主雖顛沛險難而信義愈明,勢偪事危而言不失道。追景升之顧,則情感三軍;戀赴義之士,則甘與同敗。觀其所以結物情者,豈徒投醪撫寒含蓼問疾而已哉!其終濟大業,不亦宜乎!」(《先主傳》引裴注)
劉備講「寬仁」,魏國的傅斡評價劉備,說他「寬仁有度,能得人死力」;《三國誌》的作者陳壽評價他說:「先主之弘毅寬厚,知人待士,蓋有高祖之風,英雄之器焉」;晉人張輔也說劉備「威而有恩,勇而有義,寬宏而有大略。」
——以上分別見《先主傳》裴注引《傅子》、《先主傳》陳壽評曰、《藝文類聚》卷22《人部·品藻》
有人認為,劉備所謂的「信義」、「寬仁」等是虛偽的。更有甚者,認為傳統的仁、義、寬、信等道德觀念都是虛偽的。其實,中國傳統的「信義」、「寬仁」等道德觀念,對於個人品德修養,對於規範人們的社會行為,對於協調人際關係,不但在古代具有積極意義,即使在今天,其積極意義也不應完全抹殺。但是,社會道德不是萬能的,這裡面有兩層含義:第一,道德不能解決一切社會問題;第二,道德不能適用於一切社會問題。某些人嘲笑道德軟弱者,是因為他們看到了道德在某些問題上無能為力;某些人痛責道德虛偽者,是因為他們看到了在某些問題上並沒有遵循道德原則。其實,這些人正是犯了道德萬能的錯誤。
劉備的「信義」、「寬仁」都是虛偽的嗎?恐怕也不能這麼認為。劉備任平原相時,「郡民劉平素輕先主,恥為之下,使客刺之。客不忍刺,語之而去。其得人心如此。」(《先主傳》)若沒有平日真誠的寬仁表現,怎麼會有這樣的結果?劉備退往江陵時,後面有曹操的精騎緊追不捨,他寧可被曹操追上,也不願拋棄追隨他的百姓。像這樣在生死關頭表現出來的信義和寬仁,能說是「虛偽」嗎?
那麼,劉備是否應該在各類問題上都講「信義」和「寬仁」呢?顯然也不能這麼要求。因為道德不能適用於一切社會問題。例如,軍事鬥爭講「詐」,不能言「信」;政治鬥爭講「權」,不能言「義」,等等。原則上雖是如此,但在具體問題上區分哪個適用、哪個不適用就沒那麼簡單了。
比方說,在對待益州問題上,劉備是應該接受法正等人的建議,乘劉璋邀請之機進佔西川,還是恪守「信義」,坐守荊州?答案理所當然的是前者,因為進佔益州是劉備集團的既定方針,這個目標的實現是遲早的事,至於用政治手段、還是軍事手段,抑或兩者並用,只是方法問題。儘管劉璋邀請劉備的態度是誠懇的、言詞是熱情的,但最終目的是讓劉備為其佔領漢中,防守北方,對抗曹操。劉備如果真的傻到恪守「信義」的地步,那就根本甭想做益州的主人,頂多是充當劉璋的炮灰。
又比如,劉備攻下涪城,心中十分高興,遂大會諸將,飲酒作樂。席間,謂統曰:「今日之會,可謂樂矣。」
劉備拘泥於信義,幾此喪失了速取益州的機會,龐統早就看在眼裡,為使劉備早日擺脫信義寬仁等觀念的束縛,龐統便接過話說:「伐人之國而以為歡,非仁者之兵也。」劉備正得意時,不由大怒,反駁說:「武王伐紂,前歌後舞,非仁者邪?卿言不當,宜速起出!」
龐統見狀,只得退席。但劉備隨即發現自己失態,不一會又將龐統請了回來。龐統回到座位,對剛才發生的事也不置可否,初不顧謝,飲食自若。劉備見狀,問道:「向者之論,阿誰為失?」龐統則回答:「君臣俱失。」於是,先主大笑,宴樂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