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二月,草色已可遙看,可是曹真仍然臥床不起。諸葛亮趁曹魏大軍去年無功而退,二出祁山,再次北伐,圍逼祁山諸城。這次,諸葛亮用木牛流馬運送軍糧,志在必得。全是大司馬作戰不利,才讓諸葛亮如此藐視曹魏,文武眾臣私下議論不停。這些言論難免會傳到曹真的耳朵裡,曹真羞愧難當,病情加劇,在春暖花開的三月,一命嗚呼。曹休死了,曹真死了,曹魏還有誰可以與諸葛亮一戰?曹叡急召司馬懿入朝:「西方事重,非君可托付者。」
軍情如火,司馬懿從宛城處罰,乘追鋒車,向長安飛馳而去。追鋒車是一種迅捷的驛車,為了追求速度而降低重量,車上不設座位,乘車人只能站立在上面。司馬懿疾若流星,換馬不換車,飛速趕至長安。
受命於危難之際,來自荊州的司馬懿,需要在西部戰區證明自己。此前的上庸之戰,司馬懿雖然打得漂亮,但那畢竟是對自己人。陳瓷提醒大家,五十二歲的司馬懿,尚未有能拿得出手的外戰經歷。
西部戰區的車騎將軍張郃,隨便拿出一個外戰案例,就足以笑傲司馬懿。張郃自從十六年前隨曹操攻取漢中起,幾乎一直鎮守此地。陳瓷在這裡誇張一點說,張郃對這裡熟悉到知道哪一塊石頭後面可以設置弓弩,哪一條河流前面可以安營。多歷年所,有神上身,張郃對蜀漢作戰屢建奇功,讓人刮目相看。諸葛亮第一次北伐,就是他在街亭大破馬謖,才扭轉了戰局;街亭之戰當年冬天,諸葛亮再次北伐,進攻陳倉,魏明帝急調張郃進京。張郃這時在哪裡呢?街亭之戰以後,諸葛亮退回漢中,司馬懿繼續在荊州訓練水軍,欲從漢江順流東下,討伐孫吳,張郃奉命率關中諸軍去荊州接受調度。在司馬懿看來,張郃是被派來監督牽制他的。
張郃來到荊州以後,冬天一到又回軍屯駐方城。張郃撤離荊州,表面的理由是冬天水淺,大船無法通行,伐吳無法進行,可是,司馬懿卻想:冬天水淺是常識,張郃卻偏偏在冬天趕來荊州,定是別有深意。在司馬懿看來,天子此時派張郃來荊州,是為了警示他,——不要做第二個孟達,曹魏人才濟濟,想滅誰只在須臾之間。而今陳倉有急,曹叡把三萬士兵交給張郃指揮,並派遣武衛、虎賁等侍衛保護張郃。這樣一來,張郃統領的兵力,幾乎接近司馬懿了,而他得到的禮遇,則是司馬懿所沒有得到過的。當得知陳倉軍情火急後,張郃不緊不慢地對天子說:「沒等我到陳倉,諸葛亮就會撤兵的。屈指算來,諸葛亮的軍糧支撐不到十天了。」然後,他率軍連夜趕到南鄭,諸葛亮果然退軍。張郃料敵千里之外,讓人歎服。
司馬懿第一次面對諸葛亮,他的表現能超過張郃嗎?曹魏上下,拭目以待。
沒有人知道,現在司馬懿考慮的並非如何打敗諸葛亮。司馬懿認為,在曹真已經死了的前提下,他已是掌管天下兵馬的天字一號人物,此時他最應該做的是不要敗給諸葛亮,不要犯曹真那樣的錯誤,就可以無人替代。
可是,還有張郃這個大麻煩。
嗯,如果張郃再死去,那就完美了。
張郃果真是個大麻煩。
司馬懿統帥大軍西進,直取祁山前線。途中,張郃提議分兵留守,司馬懿斷然拒絕,說分兵會造成兵力不足,自取敗亡。司馬懿不敢以較少兵力迎戰諸葛亮,讓諸將暗地裡看不起:兵多誰不會打仗啊,司馬公不過如此!可是,司馬懿想的卻是他好不容易熬成了曹魏軍界天字號人物,當務之急是掌控軍隊,在軍內滲透自己的影響,無論如何不能分兵給張郃,讓他再立新功。
總算捱到了祁山前線,司馬懿在易守難攻的險要處安營紮寨,固守不出。雖有木牛流馬運送軍糧,但是趕上連陰天,道路難行,運輸困難,諸葛亮這次出征再次遇到了軍糧危機。因此,諸葛亮迫切希望與司馬懿一戰,分出勝負,但是司馬懿任憑蜀漢士兵挑戰,百般辱罵,只是龜縮不出。
天天聽蜀漢士兵組方陣前來罵戰,曹魏諸將憤懣萬端。直至蜀漢征西大將軍魏延,親率帳下五千精銳前來挑戰, 大家終於忍無可忍,紛紛請戰,公然對司馬懿說:「公畏蜀人如猛虎,難道不怕天下恥笑嗎?」
堂堂大將軍,竟遭如此不敬!司馬懿暗暗冷笑,他懂得這全是由張郃做參照物,諸將才得以如此不遜,甚至這一切盡出於張郃的慫恿。可是,司馬懿不動聲色地說:「當戰則戰!」
司馬懿說得斬釘截鐵,諸將聽得一頭露水:何時當戰?
司馬懿堅守不出,諸葛亮軍糧減少卻無計可施,而後方負責督運糧草的李嚴,卻派參軍狐忠、督軍成藩來到前線,傳話給諸葛亮,說糧草難以為繼,退軍為宜。諸葛亮無奈,只得回師。當斬則戰,司馬懿對諸將說。諸葛亮一開始撤軍,司馬懿就大張旗鼓地下令追擊。張郃說:「不!」張郃認為,諸葛亮糧盡必退,我軍主力應該繼續停駐,保持不敢與敵軍交表面,以麻痺敵人,同時分遣奇兵偷襲敵軍身後,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定有斬獲。先前畏蜀如虎的司馬懿,此時卻豪氣沖天,非要張郃帶領主力追擊,與諸葛亮主力一較生死。張郃說,圍城必開出路,歸軍勿追,追則入死地。司馬懿暗說:就是要你入死地!
這時,二人在軍中的權力是不同的。張郃這時擁有假節的權力。 「假」的意思是暫時持有,「節」是把犛牛尾掛在上面的竹杖,象徵朝廷,蘇武出使匈奴被扣押牧羊,仍然時刻持節,表明自己是漢室臣子。假節可以在戰時殺違反軍令的無官位的人。司馬懿則擁有假黃鉞的權力。黃鉞是用黃金做裝飾的大斧,本為天子專享儀仗,假黃鉞則是代替天子出征,可以在任何時候斬殺任何人。曹叡讓司馬懿享有這樣的權力,本是為了讓他加強對軍隊的控制,可是,司馬懿卻可用來斬殺看不順眼的人——包括張郃。
無奈,張郃只得領命,並在木門道追上了諸葛亮大軍。木門道是木門水匯入渭水的必經之路,是一道狹長蜿蜒而兩側山勢險峻的河谷,是一個絕佳的就高設伏點。諸葛亮早高處的岩石後面埋伏弓弩手,單等張郃到來。張郃在司馬懿的強令之下,出現在了木門道,千百隻鐵矢呼嘯著,爭先恐後地飛向雅歌將軍張郃。飲了鮮血的鐵矢,在張郃的身上興奮地顫動著。
司馬懿得報,內心興奮地顫動,卻在極力在臉上擠出痛惜的表情:損我一員宿將!
耐人尋味的是,張郃戰死之後,司馬懿此後一改對蜀的冒進戰略,斂軍依險,只守不攻,即使受辱巾幗,也從不出戰。此後四年,司馬懿一直未與諸葛亮直接交戰,直到把他耗死在五丈原。
司馬懿平生對蜀漢作戰,僅有的一次冒險出擊,成功地將張郃置於死地。
星隕木門,曹叡當朝失態,歎曰:「蜀地未平,張郃卻死,怎麼辦呢!」
老實人陳群心有慼慼,無比惆悵地說「張郃的確是良將,他是國家的依靠呀。」
在場的辛毗不願意了,站出來拉著陳群的手,說:「陳公,你這是說什麼話呢!建安末年,天下不可一日無武皇帝,等到文皇帝受天命後,大家就都說天下不可一日沒有文皇帝,現在陛下龍興,少一個張郃又怕什麼呢?」
曹操死後謚號武,曹丕死後謚號文,辛毗拿這兩位先帝說話,表面看來是拍魏明帝曹叡的馬屁,其實是在為一個不在場的人說話——這個人就是司馬懿。辛毗是在提醒曹叡,張郃不在了,但是還有司馬懿可以擔當大任。
司馬懿長期以來的政治盟友陳群馬上明白過來,感激地辛毗說:「確實像你說得這樣。」
不像辛毗說得這樣,又能怎樣呢?曹叡只得尷尬地笑笑,對陳群說:「陳公你可真善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