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范字元則,沛國龍亢人,三國時期曹魏大臣。他不僅通曉政略,同時還精擅文學、繪畫。此人雖然心思敏銳,聰明絕頂,號稱「智囊」,然而歷來的影視作品均對其一筆帶過、著墨不深。本書對他的論述分為三個部分。
其一,獨具慧眼,勸友見妻。
三國時,魏國首都公安廳的阮廳長有個女兒,相貌非常醜陋。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醜女嫁給了許允。舉行婚禮之後,新郎死活不進洞房,並放話說:「你那個女兒長得跟潑了稀硫酸一樣,我寧可撞死也不進去!」家人為此十分擔心。恰巧阮家的世交桓范前來賀喜,阮廳長高興地說:「大家都不必發愁,桓范一定能勸許允進來。」
許允見了桓范,氣就不打一處來,怒道:「我要退貨!這是欺騙消費者!」
桓范笑著說:「你先別退貨,冷靜一點!阮家是世代守禮之家,既然把醜女嫁給你,肯定是有用意的,你應該進去看一看。」於是耐心的給他講述「丑妻近地家中寶」的訓誡。
的確,醜女有醜女的好處,子曰:「賢賢易色。」又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古代有三大醜女:第一位叫嫫母,是黃帝的妃子,醜得可以嚇退鬼怪,卻擅長織布,而且組織才能出眾,是黃帝的賢內助。第二位叫鍾離春,是戰國時期齊國無鹽人,德才兼備卻容顏醜陋,四十歲還沒嫁出去。時值齊國朝綱不振,政治腐敗,鍾離春冒死請見齊王,陳述治理國家的方法。齊宣王大為感動,把她立為王后,看成自己的一面寶鏡。第三位是東漢時的孟光,長得又黑又醜,卻非賢士梁鴻不嫁。兩人結婚後隱居山中,以耕織為業,以詩琴自娛,為後世留下「舉案齊眉」的佳話。
這些貌醜才優的女子,比許多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美女更令人矚目。
許允再三考慮,覺得桓范所言不無道理,於是硬著頭皮回到洞房,可是一看夫人那副尊容,又嚇得要往外跑。新娘知道他這一去再也不會回來,死拉著不讓他走。許允很不客氣地問:「妻子應該有四種美德,你有幾德?」新娘說:「在品德、辭令、容貌、女工四樣當中,我所缺少的只是容貌。不過,士人應該有百種品行,你有幾行?」許允說:「我都有。」新娘說:「百種品行,以德為首,你重色不重德,還好意思說『都有』?」許允被她問得啞口無言,覺得這新娘很不簡單,只能強抑不滿,自我安慰道:「我吐啊吐啊就習慣了!」
後來,許允擔任組織部幹部調配局局長,他所提拔的人都是同鄉,最後被人檢舉揭發。魏明帝懷疑他營私舞弊,要對他誡勉談話。他的妻子光著腳追出來,提醒他說:「皇上聖明,可以用道理說服,不能用感情打動。」許允被帶到朝堂之後,曹叡罵道:「朕身為天子,都不敢任人唯親,你何德何能,竟敢拉幫結派?」許允說:「聖人曰:『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子,可謂公矣。』我推舉自己的鄉黨,是因為他們勤勉務實、才堪大用,不是為了拓展自己的小圈子。請陛下考察一下,看他們是否稱職。如果不稱職,我甘願領罪。」明帝經過考察,發現他選任的人都很稱職,不但沒治罪,還升了他的官。
許允當初被抓走時,全家老少嚇得大哭。阮氏平靜地說:「大家不用擔心,用不了多久就會回來。」於是一邊煮著八寶粥,一邊若無其事的等著。過了一會兒,許允果然回來了。
許允後來捲入夏侯玄謀殺司馬師的事件,朝廷上要對他處以極刑。僕人慌裡慌張跑回家告訴許妻。許妻正在機上織布,神色不變地說:「跟司馬家族那群虎狼之徒鬥爭,卻不講求策略,反而想要效仿專諸、荊軻的行為。如今謀事不密,喪身殞命是理所應當的。」門生說:「恐怕要來抓你們的兒子,趕緊把他們藏起來吧!」許妻說:「這不關兒子的事。」
許允死後,許妻搬到他的墓旁居住。司馬師不放心,假意派鍾會去看,如果許允的兒子像父親一樣有才幹,也加以誅滅,以絕後患。兒子問母親該如何應對,母親說:「你們幾個雖然不錯,但才幹不多,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不會有事的。也不必表現得過於悲傷,鍾會不哭了,你們也就別哭了。還有,少打聽朝廷裡的事。」兒子們按照母親說的做,鍾會認為他們平平無奇,於是據實回報司馬師。鍾會以善於看人著稱,司馬師相信他的判斷,不再追究。
許允在九泉之下應該慶幸桓范讓他娶了一位了不起的妻子,否則也許會落個斷子絕孫的下場。
其二,剛正守職,屢有進諫。
正始年間,桓范被任命為大司農,以清廉節儉見稱。當時曹爽專橫跋扈,獨攬朝政,史載其「並掌禁兵,多樹親黨,屢改制度」,不惟如此,還縱容手下敲詐勒索、盜取公帑。譬如其心腹何晏,曾強行將洛陽、野王兩地的數百頃桑田和湯沐地霸佔,作為自己的產業,還不滿足,又變本加厲的向其他州郡索取,官員都不敢抗逆。而一些開罪了何晏的大臣,像盧毓、傅嘏等都因小事而被免官。朝堂上的司法官員為了迎合曹爽一黨,以求晉陞,不惜給其他諍臣羅織子虛烏有的罪名,冤案迭生。
桓范有感於此,作《辯能》以諷喻時弊,其文略曰:「夫商、韓之徒,貴尚譎詐,務行苛刻。廢禮義之教,任刑名之數,不師古,始敗俗傷化。此則伊尹、周召之罪人也。然其尊君卑臣,富國強兵,守法持術,有可取焉。逮至漢興,有寧成、郅都之輩,仿商、韓之治,專以殺伐殘暴為能,順人主之意,希旨而行,安時趨利,敢行禍敗,此又商、韓之罪人也。然其抑強族,撫孤弱,清己禁奸,背私立公,尚有政焉。至於晚代之所謂能者,乃犯公家之法,赴私門之勢,廢百姓之務,趨人間之事,決煩理務,臨時苟辯,使官無譴負之累,不省下人之冤,復是商、韓、寧、郅之罪人也。」
大意是,商鞅、申不害、韓非子這些人,看重人的狡詐智謀,因而推行法制特別苛刻。廢除禮義的教化,用刑名律法統治天下,不師法古人的仁政,致使群眾只求能免於犯罪受罰,卻沒有廉恥之心。因此,他們相對於伊尹、周公來說,則是罪人。然而他們在「富國強兵」、「信守法度」、「賞罰公正」、「不避權貴」等等方面還是可取的。
到了漢朝,又有寧成、郅都之類的酷吏,假裝模仿商鞅、韓非的樣子,實則根本沒有秉承法家的精髓,他們專門以殘暴的殺戮、懲罰為能事,迎合為政者的旨意,趨炎附勢,爭名於朝,爭利於市,肆無忌憚地幹盡了敗壞朝綱、禍害百姓的事情。因此,他們相對於商鞅、韓非來說,則又是罪人了。然而這些酷吏在「抑制豪強」、「懲奸除惡」、「儆戒百官」等等方面,還是有可取之處……
這番懇切之議最終石沉大海。
桓范又對曹爽、曹羲兄弟屢次一起出遊的事情加以勸諫:「你們兄弟總攬大權,掌管禁兵,不宜一起出城。萬一有人關閉城門,你們誰又能進城呢?」曹爽不以為意道:「誰敢做這種事?!」於是把他的話當成耳邊風。
正始十年,太傅司馬懿趁曹爽兄弟隨曹芳拜謁高平陵發動政變,關閉洛陽城門。當時,大司農桓范帶著大司農印尋找曹爽,並進言說:「卿別營近在闕南,洛陽典農治在城外,呼召如意。今詣許昌,不過中宿,許昌別庫,足相被假;所憂當在谷食,而大司農印章在我身。」意在讓他們傚法當年魏武帝「奉天子以令不臣,蓄士馬以討不庭」的做法,先把聖上移到許都,以待勤王之師。屆時,只要曹氏兄弟能憑險據守三個月,那些有心對中原瓜分豆剖的勢力就會紛杳而至,趁機渾水摸魚,司馬家族斷難稱心如意、獨成其大!
司馬懿聞聽後,果然擔心曹爽真的奔赴許都,然後矯詔亂命,召集朋黨或者境外蠻族來對抗自己。倘若到了那一步,吳、蜀兩國的鷹派勢力也難免乘釁而起,局面會更加複雜。
蔣濟卻斷定曹爽貪戀妻小,肯定不會採納桓范之計。
後來,正如蔣濟所料,曹爽決心要罷官投降,以為順從地交出權力還可以繼續富裕奢華的侯爵生活,保存家族。桓范見此大哭著說:「曹真一世英雄,卻生出你們兩個蠢豬笨牛。我真是瞎了眼,竟然忠心耿耿的為你們籌謀劃策,看來今天難免身死族滅的下場了!」
其三,獲罪遭戮,宏著未成。
世間的善惡,是不容易瞭解的。即便是聰慧之人,也難以在第一時間看出端倪。有道是「聞惡不可就惡,恐為讒夫洩怒;聞善不可即親,恐引奸人進身。」我們察人斷事切忌「先入為主」,否則必定深受其害。歷史上這樣的例子屢見不鮮:漢哀帝劉欣有賢臣輔佐,可還是差點被道貌岸然的息夫躬(人物名)欺騙;楚懷王熊槐早年有兼聽之明,照樣被外表謙遜和順的靳尚所誆。相反,陸遜因為不遵常理而讓眾將覺得「難當大任」,左思因為笨嘴拙舌而令時人嘲諷譏笑。
桓范撰寫的《世要論》,對歷史上不同類型的官員進行了評價,將他們的性格特點和處事法則展露無遺,何為「正」,何為「邪」,皆清晰可辨。或為師從楷模,或為摒棄典型,後來者自可參照。
《世要論》所言『七恕』:
臣有辭拙而意工,言逆而事順,可不恕之以直乎?
臣有樸呆而辭訥,外疏而內敏,可不恕之以質乎?
臣有犯難以為上,離謗以為國,可不恕以忠乎?
臣有守正以逆眾意,執法而違私慾,可不恕之以公乎?
臣有不屈己以求合,不禍世以取名,可不恕之以直乎?
臣有從仄陋而進顯言,由卑賤而陳國事,可不恕之以難乎?
臣有孤特而執節,介立而見毀,可不恕之以勁乎?
此七恕者,皆所以進善也。
意思是,有的官員不善言辭,但是頭腦聰慧敏銳,說起話來雖然儘是些刺耳之言,卻能把交代的事情辦成。對這樣的官吏,能不體察到他的心直口訥,並加以寬容嗎?
有的官員外表呆板,不修邊幅,說起話來也是前言不搭後語,可這種人雖然看上去生性疏闊,內心卻藏有無窮無盡的奇思妙想。對這樣的官員,當領導的不應當為了他的淳樸和內秀而寬容他外在的鄙陋與不足嗎?
有的官員臨危授命,冒險犯難,是能擔當撥亂反正大任的天才,為了國家、民族的興旺發達,可以忍受一切誹謗屈辱。對於這樣的官員,當領導的不是應當為了他的忠心為國而信任、重用他,原諒他的小節嗎?
有的官員公正廉明,為了國家大局而與眾多同僚發生了意見衝突;或者為了捍衛法律的威嚴而大義滅親,犧牲個人和家族的利益。對於這樣的官員,當領導的應當看到其大公無私的可貴,給予支持保護。
有的官員道德標準很高,不會以『低頭折節』的方式換取與贓官惡吏的同流合污,更不會以損害社會的方式為自己博得名望。對於這樣的官員,當領導的不是應當看在他光風霽月的份上,特別加以理解嗎?
有些官員寓居仄陋,卻有膽量討論皇親國戚才敢討論的事情,有的官員地位卑賤,卻敢對國家大計建言獻策,對於這種官員,當領導的不是應當體察到他們「位卑未敢忘憂國」的難能可貴嗎?
有的官員個性孤僻,作風特殊,但他保持著與眾不同、超然獨立的節操,這就很容易招來誹謗。當領導的應當明白這種人有著特殊的品德、才能,並加以體恤。
這七種善於理解、體諒、保護官吏的做法,是當領導必須具備的,否則就得不到前面所說的七種好官員。」
《世要論》所言『九慮』:
臣有立小忠以售大不忠,效小信以成大不信,可不慮之以詐乎?
臣有貌厲而內荏,色取仁而行違,可不慮之以虛乎?
臣有害同儕以專朝,塞下情以壅上,可不慮之以嫉乎?
臣有進邪說以亂是,因似然以傷賢,可不慮之以讒乎?
臣有因賞以償恩,因罰以作威,可不慮之以奸乎?
臣有外顯相薦,內陰相除,謀事托公而實挾私,可不慮之以欺乎?
臣有事左右以求進,托重臣以自結,可不慮之以偽乎?
臣有和同以取悅,苟合以求進,可不慮之以禍乎?
臣有悅主意以求親,悅主言以取容,可不慮之以佞乎?
此九慮者,所以防惡也。
意思是,有的官員在小事情上忠心耿耿,工作幹得不錯,但其險惡用心在於一旦手握大權,就要實現他的大野心,從而達到大不忠的目的;有的官員在小事上,在平時很講信用,但其目的是為了沽名釣譽,在大事上搞陰謀詭計。對這類官員不是應該預防其欺詐嗎?
有的官員表面上很有魄力,幹勁沖天,實際上沒有真膽識;而有的表面上非常仁義,可在實際行動上卻蠅營狗苟。這就要考慮,這些官員是不是在弄虛作假?
有的官員專搞打擊同事、貶低同僚的小動作,以達到自己被信任、重用的目的,一旦委以重用,就使下情不能上達,上面的計劃、政令也不能向下傳達。對這類官員,當領導的就要考慮他是不是嫉妒心理在作怪呢?
有的官員發表似是而非的意見,雖然很中聽,但是中了他的邪說就會亂了真理;或者發表貌似合情合理的意見,一旦實行,就會傷害真正的賢能之士。對於這類官員,當領導的就要考慮他是不是在進讒言?
有些官員手中有一定的權力,就用不公正的賞賜鼓勵自己滿意的部下,儘管這些人沒有什麼業績;或者用獎賞的辦法收買人心,預支恩德;或者用不公正的處罰對待自己不喜歡的屬下,以此樹立權威,儘管這些人有能力、有業績。對出於私心擅自賞罰的負責人,當領導的就得想想他是不是圖謀結黨的奸詐之人?
有的官員居心不良,存心要陷害某人,就採用明場上抬舉他,說好話,而暗地裡卻用陰謀詭計把他搞垮的手法;或者要謀劃什麼事情,總是冠冕堂皇地打著公事公辦、一心為公的旗號,實際上暗中卻塞進了私貨,假公濟私,但手段非常高明,做得不留痕跡。當領導的,就要警覺這類官員是不是欺世盜名、欺君罔上之輩?
有的官員專走上層路線,結交領導人左右的辦事人員,從而找機會向執政者說項推薦,以達到進身的目的;或者借助領導人重用的、言聽計從的人,巴結他們,依靠他們,以此鞏固自己的權力和地位。當領導的就應當考慮,這類官員是不是有作偽的動機?
有的官員永遠隨聲附和,八面玲瓏,有時甚至違心地苟合別人,為的是不得罪任何人,一步步順利地往上爬。對這類官員,當領導的就要考慮將來的禍患:關鍵時刻,利害關頭,他是不是也會這樣呢?
有的官員一門心思順著上級領導的意志,專做上面喜歡搞的事,專說上面喜歡聽的話,為的是求得上級的歡心,取得上級的寵信,而這些事、這些話對老百姓、對社會是好是壞,他一概不去多想。對於這種官員,就得想想他是不是佞臣?
這九種善於觀察、縝密思量的做法,也是當領導所必須具備的,否則就要招引奸邪近身。
這『七恕』、『九慮』常被後世有為之君當作案頭之訓,時刻銘記,甚至被魏征、褚遂良等人編入《群書治要》,以誡來葉。自此,無論清官廉吏還是奸偽之徒,大家都可用以參驗對照、找出原型。放眼明初,監察御史韓宜可耿直敢言、快口無忌、不通世故,自太子以下,無不厭棄,但洪武帝思及『七恕』,赦而不殺,果然為國家保存了能臣幹吏;而刑部尚書開濟覘伺上意、務為兩端、左右逢源,滿朝文武皆稱其精明幹練,時人鮮克有疑!朱元璋卻不忘『九慮』,細究其行,終於發現了他的罪惡勾當!可見『七恕』、『九慮』這套理論的作用之大,影響之深。
更令我們嘖嘖稱奇的是,這套理論雖然析毫剖芒、字字珠璣,卻只不過是桓范所著的十分之一。掌權者若能盡用桓范之才,何愁綱紀不整、天下不治?可惜,司馬懿並沒有像漢高祖劉邦寬宥蒯通那樣,饒恕桓范,而是辣手無情的將其殺害。遂使他正在編寫的《治本》、《擇將》等等名篇,散佚不存!今天我們很難再看到完整的《世要論》了!甚為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