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日前拜讀了蔣星煜先生在《新民晚報》上所撰的《劉備聯孫拒曹有始無終》一文,頗受啟發。但又感到關羽失荊州不僅僅是孫劉聯盟有始無終的問題,蜀失荊州之事頗為複雜,內中既有關羽本人的問題,又有諸多隱情曲折鮮為人知的史實。今余不揣淺陋,茲據《三國誌》《資治通鑒》等史籍鉤沉索隱,一者公諸同好,二者就正於蔣先生。
關羽首戰於禁告捷,使荊州軍處於主動地位。在此情況下,關羽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力量,誤認為固守樊城的曹仁已成甕中之鱉,「有必破之勢」,因而不是集中兵力迅速殲滅曹仁主力於樊城,反而分兵南下,渡過漢水,「遣別將圍魏將呂常於襄陽」,並派遣遊軍進至許都附近的郟下。使本來兵力就不雄厚的荊州軍更加分散,結果是樊城也攻不克,襄陽也打不下,導致軍卒疲憊,士氣低落。
建安二十四年八月,「天霖雨十餘日,漢水暴溢,樊下平地五六丈。(曹)仁人馬數千人守城,城不沒者數板。」關羽在這樣有利條件下,都不能攻破襄樊,到了十月旱季,就更沒有取勝的希望了。且魏將徐晃率援兵已到達樊城附近。《資治通鑒》載:「晃營距羽圍三丈所,作地道及箭飛書與(曹)仁,消息數通。」這就更加堅定了守城魏軍的信心,也使雙方的力量發生了有利於曹軍而不利於關羽軍的變化,因而關羽繼續圍攻襄樊已失去意義。況且,曹操已將孫權偷襲荊州的計劃透露給關羽。如果此時,關羽能迅速返師回救江陵,則荊州可保,羽軍可全。可惜,關羽不能判斷戰場形勢的變化,「猶豫不能去」,致使荊州軍不僅受挫於徐晃,而且延誤了回救南郡的時機。
關羽所犯的致命錯誤,是其得知荊州失陷的消息後,不顧一切,冀圖奪回南郡。江陵、公安並非羽軍戰敗而丟失,而是傅士仁、糜芳二將投降所致,吳軍兵不血刃而得二城,未損一兵一卒,士氣正旺。更為愚蠢的是,關羽在退還江陵的途中,還「數使人與(呂)蒙相聞」,責問其違背同盟。呂蒙乘機展開攻心戰術,「厚遇其使,」並使其「周遊城中,家家致問,或手書示信。」使者回營後,羽部下「私相參訊,咸知家門無恙,見待過於平時,」遂使「關羽吏士無鬥心。」
《江表傳》稱:「羽好左氏傳,諷誦略皆上口。」但從實際情況來看,關羽對發生於春秋時期的戰例幾乎是一無所知。公元前482年,「吳王(夫差)北會諸侯於黃池,」越王勾踐乘虛派兵攻入吳都,「虜吳太子友,……吳人告敗於王夫差,夫差惡其聞也。或洩其語,吳王怒,斬七人於幕下。」夫差誅殺信使滅口,所為何來?很顯然,為的是怕走漏消息,動搖軍心。關羽如果稍有頭腦,封鎖消息都來不及,何至於派遣使節至呂蒙處。關羽所率的數萬大軍在返師途中並未被呂蒙攻擊,而是邊走邊潰散,等到走麥城時,「兵皆解散,尚十餘騎。」這是何等拙劣的軍事指揮,可見朱大渭先生評價關羽是「千古名將獨一人」的論斷是根本站不住腳的。
關羽鎮守荊州期間,同東吳關係不斷惡化,最終反目成仇,那麼他與部屬的關係又如何呢?關羽北攻襄樊,留守江陵與公安的是糜芳和傅士仁。然而,關羽同這二員承擔守禦大本營重任將領的關係極為糟糕,並由此釀成糜芳、傅士仁叛變投敵,拱手獻城於呂蒙的慘禍。《關羽傳》載:「南郡太守糜芳在江陵,將軍士仁屯公安,素皆嫌羽輕己。羽之出軍,芳、仁供給軍資,不悉相救,羽言『還當治之』,芳、仁鹹懷懼不安。於是權陰誘芳、仁,芳、仁使人迎權。」可見,由於糜、傅二人的叛變,呂蒙幾乎是兵不血刃地奪取了南郡。
其實,關羽北攻襄樊前,並不敢掉以輕心,他對荊州的守禦還是作了精心安排。首先,「羽討樊而多留備兵,恐(呂)蒙圖其後故也。」其次,關羽在江陵、公安的沿江地帶修築了許多「屯候」,一旦發現敵情,即可舉火,施放狼煙。第三,關羽在鎮守荊州期間,為防範吳軍的進攻,大築江陵、公安二城,將其建成內外套城,形成堅固的兩道防線。而且江陵距樊城只有350里,當時輕騎一晝夜行300里,只需一天多即可趕回。所以,儘管呂蒙巧施計謀,「使白衣搖櫓,作商賈人服,晝夜兼行,至羽所置江邊屯候,盡收縛之,是故羽不聞知。」但胡三省在《資治通鑒》中作注曰:「屯候雖被收縛,使糜(芳)傅(士仁)無叛心,羽猶可得聞知也。」可見,只要糜芳、傅士仁堅守城池,不投敵叛變,關羽迅速返師,與江陵、公安的守軍前後夾擊吳軍,關羽與呂蒙孰勝孰負尚難逆料也。
那麼,糜芳、傅士仁為何在關鍵時刻倒戈呢?除了呂蒙大軍出其不意,兵臨城下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與羽有隙」、「素皆嫌羽輕己」。關羽既然瞧不起糜、傅二人,就不該把如此重要的後方基地托付給平素就被他輕視的兩位將領。雖然糜、傅二人都有很深的政治背景(糜芳是劉備的妻兄,傅士仁是劉備的同鄉),但作為全軍主帥就應該有較為寬廣的胸懷,要有容人的氣度。劉邦滅楚,靠蕭何主持關中,劉秀成功,靠寇恂主持河內,曹操統一北方,靠棗祗主持許縣屯田。只有關羽的後方基地是建立在火山口上。劉邦在成皋、廣武與項羽對峙其間,「數使使勞苦丞相」。為的是籠絡蕭何,以免他心懷反側。關羽與曹仁在樊城相峙之時,令「芳、仁供給軍資,」芳、仁沒有及時將「軍資」運往前線,關羽就大發雷霆,宣稱「還當治之。」這種做法不啻是使早與關羽「有隙」的糜、傅二人更加「懷懼不安」,一旦形勢發生變化,豈能阻止他們臨陣倒戈。前引《關羽傳》云:「於是(孫)權陰誘芳、仁,芳、仁使人迎權。」這段史料中還有一個幽隱未顯的問題,即孫權除了「陰誘」糜芳、傅士仁之外,還有沒有「陰誘」荊州的其他重要人物?儘管史料中沒有具體說明,但與關羽素來不睦的潘浚值得關注。
潘浚是荊州武陵人,他先在劉表那裡任江夏郡的從事,此後又在劉備手下為治中。「備入蜀,留典州事,」公安是荊州的治所,既然「留典州事,」那潘浚必然留守在公安。傅士仁於公安叛降,如此大事,必有同黨參與,一起策劃。同黨為誰?最大的可能就是潘浚,因為潘浚身為荊州治中從事,職責甚重,沒有他點頭贊同,傅士仁是不敢輕率「迎權」的。對此《三國誌集解·潘浚傳》引用王懋竑之語:「按潘浚為昭烈(劉備)治中,又典留州事。責任蓋不輕矣,與士仁共守公安,士仁之叛降,潘浚豈得不知之?自典留州事而聽其迎降,可乎?……故浚當與糜芳、士仁同,(楊)戲之譏貶自不為過?」所謂「楊戲之譏貶」是指楊戲所撰《季漢輔臣贊》之語:「潘浚字承明,武陵人也。先主入蜀,以為荊州治中,典留州事,亦與關羽不穆。孫權襲羽,遂入吳。」從中可知,潘浚「亦與關羽不穆」,表示其在與關羽的關係上和糜芳、傅士仁是一致的。
孫權既然知道糜芳、傅士仁與關羽「有隙」而「陰誘」之,那麼身處荊州治中之位,「典留州事」的潘浚和關羽「不穆」,孫權又怎麼會放過這個機會不去「陰誘」呢?且糜芳、傅士仁作為迎降首功,後在吳國雖得錄用,但不過為人部屬,反不如潘浚,其一「迎降」,孫權即「拜浚輔軍中郎將,授以兵,遷奮威將軍,封常遷亭侯。權稱尊號,拜為少府,進封劉陽侯,遷太常」。若非潘浚「迎降」之功大於糜、傅,潘浚官運豈能如此亨通。關羽不僅與部屬不睦,與蜀中其他將吏的關係亦十分緊張。例如「劉封者,本羅侯冠氏之子,先主至荊州,以未有繼嗣,養封為子」。關羽既然與劉備「寢則同床,恩若兄弟」,那他同劉備的養子劉封就有了叔侄關係。然而就是這位與關羽有叔侄之親的劉封,在「關羽圍樊城、襄陽,連呼(劉)封、(孟)達,令發兵自助」的關鍵時刻,離襄樊前線只有咫尺之遙的副軍將軍、上庸太守劉封居然裝聾作啞,抗拒羽命。「封、達辭以山郡初附,未可動搖,不承羽命」。可見,關羽與劉封、孟達等人關係異常緊張,導致封、達擁兵上庸,任憑關羽「連呼」而不理不睬,作壁上觀。總之,關羽在鎮守荊州,攻打襄樊時,屢屢失誤,且性格「剛而自矜」,「善待卒伍而驕於士大夫」。故陳壽說他「以短取敗,理數之常也」。
關羽發動襄樊戰役,雖然水淹七軍,威震華夏,但最終卻導致荊州失守,自身也為孫權所殺。這其中有很多隱情至今令人費解。襄樊戰役前後,吳、魏使者往來不絕,密謀夾擊關羽,可謂緊鑼密鼓,配合默契,而劉備、諸葛亮對此卻一無所聞,對關羽未作任何具體的軍事、後勤與外交的部署和支援。更使人困惑的是,當曹操親統大軍屯駐摩陂,並不斷調遣於禁、龐德、徐晃率兵增援樊城,如此規模巨大的軍事行動,蜀漢政權居然作壁上觀,絲毫沒有採取任何對策,最後當關羽敗走麥城,面臨全軍覆沒之際,蜀中援軍還是遲遲不至。這就引起了後人的紛紛揣測。國學大師章太炎先生於《訄書·正葛》中提出了「(蜀)假手於吳人,以隕關羽之命」的觀點。章氏之觀點雖是假設,但卻不無道理。比如前輩史學家田餘慶先生亦持近似觀點。他在《秦漢魏晉史探微》中說:「《三國誌》留下為賢者諱的史筆有不少,其著者如關羽敗死問題。
《關羽傳》羽敗死,荊州棄守,讀史者總不免有懷疑。思欲究其所以,論其責任。委罪於劉封並不足以釋此疑惑。人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劉、葛,特別是劉。……章太炎始脫去忸怩之態,直謂蜀假吳人之手殺此易世所不能御之關羽,且斷其責不在他人而在劉備。章氏之論確否,姑不置論,他無所顧忌的學術態度,是當今治史者所應具備的。」我以為田先生所論甚是,荊州之失,關羽敗亡,劉備當負主要之責是毋庸置疑的,甚至亦不排除劉備假吳人之手剪除關羽的可能性。關羽作為劉備手下的第一號將領,驕橫跋扈、目空一切,不要說蜀中一般的將吏不放在眼裡,即便對主公劉備亦時有怨懣之辭。《蜀記》曰:「初,劉備在許,與曹公共獵,獵中,眾散,羽勸備殺公,備不從。及在夏口,飄颻江渚,羽怒曰:『往日獵中,若從羽言,可無今日之困。』」劉備在許昌之時,被曹操軟禁,猶在虎口之中,稍有不慎,即可遭致殺身之禍,備投鼠忌器,豈敢輕舉妄動。關羽不明事理,居然發怒,責備劉備為何當時不誅鋤曹操,豈非無理取鬧!
建安十九年,劉備攻益州,西涼馬超來投,馬超是東漢末年頗具聲望的虎將,劉備得之喜出望外,即封其為平西將軍,位同關羽,遠在荊州的關羽聞之極為不滿,當即寫信給諸葛亮,「問超人才誰可比類,亮知羽護前,乃答之曰:『孟起兼資文武,雄烈過人,一世之傑,黥(布)、彭(越)之徒,當與益德並驅爭先,猶未及髯之絕倫逸群也。』羽美鬚髯,故亮謂之『髯』。羽省書大悅,以示賓客。」由於諸葛亮的協調,關羽對於劉備重用馬超的不滿才得以緩解。建安二十四年,劉備自稱漢中王,欲重用黃忠為後將軍。「諸葛亮說先主曰:『忠之名望,素非關(羽)、馬(超)之倫也,而今便令同列,馬、張(飛)在近,親見其功,尚可喻指,關遙聞之,恐必不悅,得無不可乎?』先主曰:『吾自當解之。』」《費詩傳》曰:劉備「遣(費)詩拜關羽為前將軍,羽聞黃忠為後將軍,羽怒曰:大丈夫終不與老兵同列,不肯受拜。」關羽斥罵黃忠為「老兵」(魏晉時代兵卒身份低下,「兵」成為對人侮辱的稱呼,如劉巴以張飛為武人而罵之為「兵子」;彭羕罵劉備為「老革」),這是憤怒之極的表現,是誰將自己與這個「老兵」同列,當然是劉備,因而關羽的憤怒不是指向黃忠,而是指向劉備。
由此可知,關羽對劉備有諸多不滿。對此,劉備當然不可能無所察覺,但是,關羽手握重兵,鎮守荊州,不但易代之後將難於控制,即劉備健在之時也感到沒有把握。怎麼辦?如何處理這個問題,這必將提上劉備思考的日程。如前所述,劉備任糜芳為南郡太守鎮守江陵,傅士仁為將軍屯駐公安,除了這兩座城池是軍事要地之外,是否還有更深層次的考量?我懷疑是有的。糜芳字子芳,東海人,劉備之妻糜夫人之兄。傅士仁字君義,廣陽人,為將軍,亦為劉備所器重。劉備極有可能是用糜芳、傅士仁二人來做關羽的監軍。特別是糜竺、糜芳兄弟,與劉備的關係非同一般。劉備任徐州牧時,即得到糜竺、糜芳的支持。當劉備為呂布所敗處於困窘之際,糜竺資以「金銀貨幣以助軍資」,劉備「賴此復振」。糜竺又「進妹於先主為夫人,……竺弟芳為彭城相,皆去官,隨先主周旋」。待劉備取得益州,即拜糜竺為安漢將軍,地位在軍師將軍諸葛亮之上。可見,糜竺與劉備的關係極為密切,糜芳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劉備以糜芳為南郡太守絕非偶然,很可能是以自己的這位妻兄來監視關羽。關羽當然知道劉備的「用意」,故對依恃裙帶、同鄉關係而得志的糜、傅二人從不假以詞色,不僅輕視、鄙視他們,甚至表示「還當治之」。
關羽水淹七軍後,「陸渾民孫狼等作亂,殺縣主簿,南附關羽,羽授狼印,給兵,還為寇賊。自許以南,往往遙應羽,羽威震華夏,魏王操議徙許都,以避其銳」。面對如此的形勢,劉備自然是興奮的,然興奮之餘,不知其是否還有一絲隱憂,即平日已十分跋扈的關羽很可能會更加居功自傲,屆時將有尾大之慮。此時劉備年已近耳順,其子劉禪懦弱,故在養子劉封丟失東三郡之後,「諸葛亮慮封剛猛,易世之後終難制御,勸先主因此除之」。劉備欣然同意,遂「賜封死,使自裁」。
既然劉備能不顧父子之情,毫不猶豫地處死劉封,劉備又怎麼會考慮其同關羽所謂的「兄弟」關係呢?何況關羽要比劉封「剛猛」得多,易世之後,劉阿斗根本「制御」不了他。陳壽在《先主傳》中評曰:「先主蓋有高祖之風,英雄之器。」高祖乃劉邦也,為鞏固西漢王朝,劉邦生前就翦除了韓信、彭越、英布等異姓王。劉備既有「高祖之風」,就有可能會效仿祖宗「故事」,在關羽丟失荊州,全軍覆沒之後,乾脆「假手於吳人,以隕關羽之命」。所以,我們千萬不要把古代的君臣關係太理想化,以為真的有什麼桃園結義,誓同生死。由於《蜀書》記載過於簡略,筆者找不到確切的史料證明以上揣測,但仍可從《蜀書》的有關記載中尋覓出蛛絲馬跡。例如,龐統死後,「先主痛惜,言則流涕」。法正死時,「先主為之流涕者累日」。張飛被剌身亡,劉備驚曰:「噫,飛死矣。」照理來說,關羽為國捐軀,且身首分離,死得極其壯烈,劉備應該更為悲慼,但查遍《三國誌》及裴注,卻找不到劉備流涕的記載,是陳壽漏記了嗎?不可能,如此大事,有良史之稱的陳壽又豈能不錄。另外,關羽死後,劉備並未予以其謚號,至後主劉禪時,才「追諡羽曰壯繆侯」。但劉備是否對所有的臣僚都不給謚號呢?亦非如此,法正死後,劉備即「賜曰翼侯」。劉備為何要厚法正而薄關羽呢?由於史料闕失,其中奧秘恐怕永遠也無法解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