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魏延:因受小說《三國演義》的影響,長期以來在人們頭腦中魏延是一個腦後長有反骨的人物,因其謀反而被諸葛亮所殺,似乎是罪有應得。雖然曾有人替魏延寫翻案文章,但《三國演義》塑造的反賊魏延形象實在是深入人心,很難在世人的心目中抹殺。
魏延出身和履歷不詳。《三國誌·魏延傳》說他是「義陽人也,以部曲隨先主入蜀」。義陽縣(今河南信陽市西北)屬東漢荊州之南陽郡。所謂「部曲」,據《後漢書·百官一》云:「其領軍皆有部曲,大將軍營五部,部校尉一人,比二千石,軍司馬一人,比千石。部下有曲,曲有軍候一人,其餘將軍,置以征伐,無員職,亦有部曲、司馬、軍候以領兵。」可見,部曲本是漢代軍隊中三級編製的名稱。東漢末年,以世家和豪族地主為社會基礎的軍閥割據形成,軍閥採取「部曲」這種軍事建制來組織自己的軍隊,於是部曲便成了豪強地主割據勢力的私人武裝。魏延以部曲身份隨劉備入川,其地位雖然不高,但卻是劉備軍中的嫡系,而絕非降將(按:《三國演義》雲魏延本是劉表部將,後殺韓玄,獻長沙於劉備,完全是杜撰)。因其「數有戰功,遷牙門將軍」。《三國誌》卷四十《魏延傳》。
建安二十二年至二十四年,劉備用法正之謀,舉傾國之師,歷時歲余從曹操手中奪得軍事重鎮漢中郡。至此,三國鼎立正式形成。劉備自稱漢中王,表示與曹操分庭抗禮。不久,劉備返回成都,臨行前「當得重將以鎮漢川」同上。。為何劉備如此重視鎮守漢中的大將人選呢?因為蜀漢的基本統治區域是以成都平原為中心的四川盆地,漢中郡坐落在關中和巴蜀之間,屬於兩大區域交界的地帶。蜀國為了保障自己根據地的安全,有必要將重兵部署在敵我接壤之處。
關於漢中的重要性,時人及後人多有論述。楊洪曾對諸葛亮云:「漢中則益中咽喉,存亡之機會,若無漢中則無蜀矣,此家門之禍也。」《三國誌》卷四十一《楊洪傳》。黃權亦說:「若失漢中,則三巴不振,此為割蜀之股臂也。」《三國誌》卷四十三《黃權傳》。清人顧祖禹曰:「漢中府北瞰關中,南蔽巴蜀,東達襄鄧,西控秦隴,形勢最重。」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五十六。曹魏若是佔領漢中,將嚴重威脅巴蜀。如建安二十年,曹操平張魯,「破漢中,蜀人震恐」,「蜀中一日數十驚,備雖斬之而不得安也」。《三國誌》卷十四《劉曄傳》注引《傅子》。蜀國如果據有此地,則不僅能夠保障劍閣、成都之安全,更能使其作為北伐之基地。對蜀漢而言,漢中的重要性絕不亞於荊州。基於此,劉備怎麼能不作慎重考慮呢?劉備手下大將著名者有關羽、張飛、馬超、趙雲、黃忠。劉備對關羽最為倚重,但其鎮守荊州,不可能調離原來的防區。趙雲其時的主要職責為「掌內事」,即劉備以其「嚴重」而主管劉備的宮中之事。《三國誌》卷三十六《趙雲傳》注引《雲別傳》。黃忠雖然勇猛,但畢竟年事已高。馬超威名顯赫,但因其是「羈旅歸國」的降將,《三國誌》卷四十《彭羕傳》。劉備對其不甚信任。在此情況下,似乎鎮守漢中的最佳人選非張飛莫屬了。而且「眾論以為必在張飛,飛亦以心自許」。但出乎眾人意料的是,「先主乃拔延為督漢中,鎮遠將軍,漢中太守」。劉備置張飛情緒和全軍議論於不顧,而破格任用魏延,這不僅反映了魏延傑出的軍事指揮才能,也反映了魏延深得劉備的信任。如果魏延「腦後有反骨」,焉能受此重任?
效仿劉邦當年登壇拜韓信為大將的故事,劉備在封魏延為漢中督時大會群臣,並且故意在宴會上當面問魏延:「『今委卿以重任,卿居之欲雲何?』延對曰:『若曹操舉天下而來,請為大王拒之,偏將十萬之眾至,請為大王吞之。』先主稱善,眾威壯其言。」《三國誌》卷四十《魏延傳》。當然豪言壯語誰都會講,那麼魏延鎮守漢中的實際功績究竟如何呢?《三國誌·姜維傳》說:「先主留魏延鎮漢中,皆實兵諸圍以御外敵,敵若來攻,使不得入。及興勢之役,王平捍拒曹爽,皆承其制。」到了姜維守漢中,他認為魏延的軍事部署,「雖合《周易》『重門』之義」,但只能保證不丟土地,卻不能大量殺傷敵人,於是他改變魏延禦敵於國門之外的方針,放棄漢中外圍據點,將駐軍撤守漢、樂二城,採取堅壁清野、誘敵深入到盆地內部的做法,並認為此乃「殄敵之術也」。
對於姜維的此次調整軍事部署,歷代史家多認為是重大失誤,為後來漢中失守、蜀國滅亡種下了禍根。郭允蹈的《蜀鑒》論及此十分深刻。他說:「蜀之門戶,漢中而已。姜維之退屯於漢壽也,撤漢中之備,而為行險僥倖之計,則根本先拔矣。異時鐘會長驅直入,曾無一人之守,而敵已欣然得志。初不必鄧艾之出江油,而蜀已不支,不待智者而能見。嗚呼,姜維之亡蜀也。」由此可見,諸葛亮選拔的繼位人——姜維的才能遠不如魏延,因為魏延守漢中凡十五年,漢中固若金湯,沒有放一個敵兵進入自己的防區。接任的王平完全按照魏延的既定方針辦,也以少勝多,在興勢打敗曹爽率領的十餘萬魏軍。而姜維輕易改變魏延的戰略部署,卻直接導致蜀漢的滅亡。魏、姜二人軍事才能之高低豈非一目瞭然!所以劉備在用人和識人上,確實要比諸葛亮高明得多。
魏延勇略過人,他馳騁沙場,所向披靡,可以稱之為善戰無敵。曹魏方面,除司馬懿以外,能與魏延匹敵者幾無其人。蜀漢建興八年(公元230年),魏延率兵,「西入羌中,魏後將軍費瑤、雍州刺史郭淮與延戰於陽溪,延大破淮等」《三國誌》卷四十《魏延傳》。。此次戰役,並無諸葛亮指揮,而是魏延單獨領軍作戰。對手郭淮乃曹魏關西首屈一指的重將,號稱「方策精詳,垂問秦雍」。郭淮曾敗馬謖,「摧破廖化,擒虜句安」《三國誌》卷二十六《郭淮傳》。,即使諸葛亮亦畏懼他三分,但魏延卻能「大破淮等」。另外,在諸葛亮的幾次北伐中,魏延也立下赫赫戰功,《三國誌·諸葛亮傳》注引《漢晉春秋》載:「宣王(指司馬懿)自案中道向亮,亮使魏延、高翔、吳班赴拒,大破之,獲甲首三千級,玄鎧五千領,角弩三千一百張,宣王還保營。」史稱司馬懿「畏蜀如虎」,這個「蜀」不單指諸葛亮,恐怕也應包括魏延在內吧。
以治軍而論,魏延「善養士卒」,與張翼德「刑殺既過差,又日鞭撾健兒」不可同日而語,而與關羽「善待卒伍」相似。《三國誌》卷三十六《張飛傳》。以此觀之,魏延統大軍能獨當一面,克敵斬將,治軍有方而勇猛過人,絕不遜於關羽、張飛等蜀漢一流大將也。
諸葛亮首次北伐,魏延提出出子午谷、奇襲長安的戰略:「聞夏侯楙(時鎮長安)少,主婿也,怯而無謀。今假延精兵五千,負糧五千,直從褒中出,循秦嶺而東,當子午而北,不過十日可到長安。楙聞延奄至,必乘船逃走。長安中唯有御史、京兆太守耳,橫門邸閣與散民之谷足周食也。比東方相合聚,尚二十許日,而公從斜谷來,必足以達。如此,則一舉而咸陽以西可定矣」。諸葛亮「以為此懸危,不如安從坦道,可以平取隴右,十全必克而無虞」《三國誌》卷四十《魏延傳》注引《魏略》。,因此沒有採納他的意見。
諸葛亮與魏延關於北伐路線之爭的公案,曾引起後世史家的濃厚興趣,為之而爭論不休。一些學者認為,魏延獻策由他率精兵五千,直出褒中,由子午谷偷襲長安,諸葛亮率大軍出斜谷,趨長安會師,乃「奇謀」,「如此,則一舉而咸陽以西可定矣」。假如諸葛亮採用之,很可能北伐已經成功,可惜諸葛亮謹慎得近乎膽小。而另一些史家則支持諸葛亮「安從坦道,可以平取隴右」的謀略,認為出子午谷雖是捷徑,但可行性極小。其反對理由主要有四條:一、子午谷道路險狹,危險係數極大,一旦魏軍卡住谷口,輕則勞而無功,重則全軍覆沒;二、夏侯楙未必會棄城而逃;三、就算攻下長安,也未必守得住;四、萬一失敗,兵力本來就不足的蜀軍損失太大。
那麼這四點質疑有沒有道理呢?我認為,無論從蜀魏戰爭長久的戰略角度,還是從這次戰役本身來看,這些理由都是站不住腳的。
首先,子午道雖然奇險難行,但很少有人去作過實地調查,而就算真的去實地勘察過,也不敢保證其路況和三國時代是一樣的。魏延終究是當時的著名將領,他久鎮漢中,對漢中一帶的地理狀況必定十分熟悉,所以他的判斷應該是正確的。至於魏軍是否會在子午谷埋下伏兵,我們不妨查閱《三國誌》中的有關史料。《三國誌·諸葛亮傳》注引《魏略》曰:「始,國家(指曹魏)以蜀中惟有劉備。備既死,數歲寂然無聲,是以略無備預,而卒聞亮出,朝野恐懼。」這就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諸葛亮首次北伐帶有極大的隱蔽性和突然性,魏國無論在軍事上、物資上,甚至在精神上連一點準備都沒有,怎麼可能在人煙荒蕪、崇山峻嶺的狹長山谷中留下一支伏兵呢?
對於第二點理由,「夏侯楙未必會棄城逃走」。這又是不合情理的推論。夏侯楙何許人也,《三國誌·夏侯惇傳》注引《魏略》記載得很清楚,此人為曹魏著名將領夏侯惇之子,曹操以女清河公主嫁之。「文帝少與楙親,及即位,以為安西將軍,持節,都督關中。楙性無武略,而好治生。在西時,多蓄伎妾,公主由此與楙不和。」可見,夏侯楙只知蓄伎納妾,聚斂錢財,憑借「主婿」的裙帶關係而都督關中,完全是一個典型的膏粱子弟,衙內式的人物。魏延深知其人,故判斷「楙聞延奄至,必乘船逃走」是完全有道理的。
第三點反對意見是蜀軍「即使攻下了長安,也未必守得住」,這是最值得探討的一個問題。筆者認為夏侯楙貪生怕死,素不知兵,以魏延老於兵革,料敵審己,可謂是勝算盡握。況且,諸葛亮首次北伐,有十萬大軍,兵力「多於賊(指魏軍)」《三國誌》卷三十五《諸葛亮傳》注引《漢晉春秋》、《袁子》。。此時趙雲、吳壹、馬岱等宿將尚在,關西胡羌誘而招撫之以為臂助。諸葛亮、魏延分別率領的主力與偏師會師於潼關,然後魏延配合諸葛亮奪取隴右,這樣八百里秦川,「咸陽以西」確實可以「一舉而定」。其實,魏延之謀可行是有先例的。楚漢戰爭時,韓信為大將,「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然後主力東出潼關,分支軍越隴山與從漢中向祁山的支軍配合成鉗形攻勢取隴右。高祖還定三秦,一舉而攻克關中。韓信用兵,看似弄險,實則妙奇無窮。魏延所出之謀,化自韓信出漢中之策,而其勇猛又過於淮陰侯,有如此良將善謀而諸葛亮不能用,違先主遺命而用庸才馬謖,實在是令人歎息不已。
至於第四點,「萬一失敗,本來實力就不足的蜀軍損失太大」。我認為,這實在是一個荒謬至極的理由。試問古今中外,哪兒有用兵打仗不帶有一點兒冒險性呢?袁、曹官渡決戰時,曹操置自己的大營於不顧,率輕騎火燒袁紹重兵駐守的烏巢糧倉,完全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以來鄧艾偷渡陰平,比魏延的計劃還要冒險百倍,結果不但勝利了,並且一仗就滅亡了蜀漢政權。更為重要的是,當時蜀漢國小力薄,無論軍力、財力、人力均遠不如曹魏,以弱蜀同強魏打曠日持久的消耗戰、陣地戰絕非上策。諸葛亮第一次北伐就應該攻敵不備,出奇制勝,一舉攻克長安,予敵以重創。以弱抗強,不出奇兵,靠穩紮穩打而取勝,古今中外無有一例。
其實,軍事謀略講究的是奇正相合,諸葛亮用兵只見其正而不見其奇。諸葛亮自認為「安從坦道」,即可「平取隴右」,所謂「平取」,其實乃「穩取」之意。但恰恰是這「穩取」使諸葛亮喪失了用奇取勝的戰機,形成了弱蜀與強魏在隴右對峙打陣地戰,中了曹魏的「致人」之術。實際上「平取隴右」乃捨敵咽喉而取其無關痛癢之處,且一擊不勝反而打草驚蛇。等到諸葛亮第二次北伐時,曹魏在陳倉、關中等地已有重兵據守,關中遂不可再圖,魏延之謀再不可行。這就無怪乎魏延「常謂亮為怯,歎恨己才用之不盡」《三國誌》卷四十《魏延傳》。。筆者每閱三國史至此,不免掩卷而感慨。我以為所謂「魏延之策乃冒險,一旦失利,蜀軍損失太大,恐十萬蜀軍棄之死地,只輪不返」云云,參閱陳玉屏:《論諸葛亮的將略》,載《貴州師範大學學報》。完全是違反基本軍事常識的奇談怪論。因為即便魏延在子午谷中了埋伏,也不過損失數千人而已,而孔明攻祁山,失街亭,大敗於張郃,所喪之師又何止萬人!
第三,諸葛亮密令:「若延或不從命,軍便自發。」這似乎已經內定魏延日後將抗命為「叛逆」。諸葛亮為何要作如此安排,史無明文記載。以余度之,其因有三。其一,諸葛亮一生用兵過於謹慎,其原因是實戰經驗不足,故陳壽評價他「於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干,優於將略」《三國誌》卷三十五《諸葛亮傳》。。魏延用兵一向主張出奇制勝,諸葛亮最大的顧慮,在於如果將軍事指揮權交給魏延,魏延就會違背他既定的軍事路線,而按自己的作戰方略行事,這是諸葛亮不能容忍的。其二,諸葛亮在選擇官員、使用人才上,以「奉職循理」作為標準,請看那篇著名的《前出師表》,再分析他所稱頌、推薦和重用的官吏,如郭攸之、費禕、董允、蔣琬、姜維、向寵等人,無一不是循規蹈矩,符合「循吏」標準的人物。而魏延是一個有自己獨立見解、「性矜高」、「不唯上」的大將,他以韓信自詡,認為諸葛亮膽怯,常感歎自己懷才不遇。劉備死後,諸葛亮獨攬朝中大權,「政事無鉅細,鹹決於亮」同上。,連後主劉禪都聲稱自己是「政由葛氏,祭則寡人」《三國誌》卷三十三《後主傳》注引《魏略》。。而魏延卻時常不買諸葛亮的賬,這當然招致諸葛亮的嫉恨。其三,諸葛亮排斥魏延是為他的繼位人蔣琬、費禕、姜維掃除障礙。《三國誌·蔣琬傳》載:「亮每言,『公琰(蔣琬字)托志忠雅,當與吾共贊王業者也』。密表後主曰:『臣若不幸,後事宜以付琬。』」諸葛亮臨終之時,後主派遣尚書僕射李福詢問諸葛亮:「公百年後,誰可任大事者?」諸葛亮答曰:「蔣琬之後,文偉(費禕字)可以繼之。」《三國誌》卷四十五《楊戲傳》注引《益州耆舊雜記》。姜維是公元228年歸附蜀漢的,諸葛亮對姜維一見如故,稱讚他「忠勤時事,思慮精密。甚敏於軍事,既有膽義,深解兵意,此人心存漢室,而才兼於人」,並很快就提拔他為中監軍征西將軍。
諸葛亮深知若要蔣琬、費禕、姜維順利地執掌朝政、軍政,魏延是一大障礙,因為魏延在朝中、軍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冀時論必當以代(諸葛)亮」《三國誌》卷四十《魏延傳》。。為了排斥異己,諸葛亮不惜毀掉蜀漢的國之棟樑,欲將魏延置於死地。
魏延被害的起因雖然同諸葛亮有密切關係,但畢竟不是諸葛亮的臨終遺命,殺害魏延的罪魁禍首是楊儀,當然費禕、蔣琬、董允等人也負有一定的責任。魏延與楊儀的矛盾由來已久,魏延驕狂,楊儀自負,兩人關係勢同水火。「軍師魏延與長史楊儀相憎惡,每至並坐爭論,延或舉刀擬儀,儀泣涕橫集」,《三國誌》卷四十四《費禕傳》。已鬧到冰炭不能同器的程度。對魏、楊衝突,諸葛亮是如何表態的呢?史載:「亮深惜儀之才幹,憑魏延之驍勇,常恨二人之不平,不忍有所偏廢也。」《三國誌》卷四十《楊儀傳》。從表象上看,諸葛亮裝出一副不偏不倚的樣子,「不忍有所偏廢」,但其在五丈原病重時,卻已經將權力和情感的天平傾斜到楊儀一邊。魏延未能參與諸葛亮的臨終決策,又被安排為斷後將軍,這就等於授予楊儀以全軍的最高指揮權。
諸葛亮死後,楊儀「秘不發喪」,又命費禕試探魏延的意圖和打算。魏延對費禕說:「丞相雖亡,吾自見在,府親官屬便可將喪還葬,吾自當率諸軍擊賊,雲何以一人死廢天下之事邪?且魏延何人,當為楊儀所部勒,作斷後將乎!」同2。魏延此話,若以官階而論則不為亂,若以公私而論則不為不當。對於蜀國而言,「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三國誌》卷三十五《諸葛亮傳》注引《漢晉春秋》、《袁子》。,伐魏乃天下之大事,諸葛亮一人身死,便將兵臨渭水、逼近長安的十萬大軍撤回,棄北伐之大業,豈不是以私廢公。再則,諸葛亮死後,姜維也曾九次北伐,魏延的軍事才幹遠遠超過姜維,為何不能繼武侯之志,擔當伐魏重任呢?
另外,魏延官爵在楊儀之上,也根本沒有必要服從楊儀的指揮。正因為如此,魏延才「與費禕共作行留部分,令禕手書與己連名,告下諸將」。也就是說他與費禕重新商量了治喪的步驟:誰護送諸葛亮靈柩回蜀,誰帶兵繼續北伐,兩人共同簽名,準備向部隊傳達。可費禕卻口是心非,尋求脫身之策,他騙魏延說:「當為君還解楊長史,長史文吏,稀更軍事,必不違命也。」以此為借口,「費禕出門馳馬而去」,並隨即背信棄義,助楊儀整軍退回蜀中。等到魏延「遣人覘儀等」,才發覺上當,大軍已經「案亮成規,諸營相次引軍還」。魏延當然大怒,趁著楊儀行軍遲緩,搶先一步,「率所領徑先南歸,所過燒絕閣道」。魏延的意圖很明確,因楊儀掌握了全軍的統帥大權,故無法與之較量,所以只能趕回成都,向後主奏告事情原委。楊儀也不甘落後,於是二人都向劉禪上表,皆稱對方「叛逆」,「一日之中,羽檄交至」。毫無主見的劉禪判斷不出孰是孰非,就此事詢問「侍中董允,留府長史蔣琬」。蔣琬、董允都是諸葛亮的心腹,加之魏延與同僚關係一向不好,「平時諸將素不同」,「當時皆避下之」,故而蔣琬、董允「鹹保儀疑延」。於是劉禪遂命「蔣琬率宿衛諸營赴難北行」,準備討伐魏延。但不等蔣琬兵至,魏延已被楊儀所殺,原因是他「拒南谷口,遣兵逆擊儀等,儀等令何平在前御延」。
魏延為何不趕赴成都,而要在南谷口以弱勢兵力對抗楊儀呢?揣測原因,大概是劉禪派蔣琬討伐魏延的消息其已經獲悉,他已沒有機會進入成都,向後主辨明事實真相了。在此情況下,形勢對魏延當然極為不利,被王平臨陣一叫罵:「公亡,身尚未寒,汝輩何敢乃爾」,魏延所部立刻軍心動搖,「士眾知曲在延,莫為用命,軍皆散」。其實,所謂的「曲在延」也是表象,當兵的怎會知道上層鬥爭的內幕?他們只知服從劉禪和諸葛亮的命令,既然皇帝和宰相都站在楊儀這一邊,認為魏延反叛,不願追隨他,也就是很正常的事。也就是說,魏延部下這樣做和整個事件的是非曲直是無關的。
在「軍皆散」的情況下,魏延無奈,只得「與其子數人逃亡,奔漢中,儀遣馬岱追斬之,致首於儀」。於是楊儀用腳踩著魏延的腦袋,嘲笑說:「庸奴,復能作惡不?」之後楊儀又「夷延三族」。《三國誌》卷四十《魏延傳》。一代著名將領魏延就這樣身死族滅,不能不說是一個悲劇。
魏、楊內訌以魏延徹底失敗而告終。魏延的失敗有主客觀的原因。從客觀上分析,魏延遭到諸葛亮多年的打擊和排斥,加上楊儀、費禕等人的嫉恨,處境艱難,勢單力薄。從主觀上分析,魏延本人在這場突發事件中頭腦發昏,處置失宜,他不該輕信費禕,也不應在退軍途中燒燬主力部隊回歸的「閣道」,授人以「謀反」之柄,更不該「據南谷口」,以所部數千之眾去對抗楊儀的十萬大軍。這完全是以卵擊石,自不量力。我認為,魏延的性格才能同韓信確實非常相似,即他善於用兵,是軍事上的奇才。但在政治上卻顯得幼稚,缺智少謀。魏延死後七年,蜀人楊戲著《季漢輔臣贊》,給魏延下了這樣幾句評語:「文長剛粗,臨難受命,折衝外御,鎮保國境,不協不和,忘節言亂,疾終惜始,實惟厥性。」楊戲肯定了魏延「折衝外御,鎮保國境」的功勞,歎息他不能善始善終,指出根源在於他那「不協不和」、桀驁不馴的性格,這個評價是比較公允的。
最後需要指出的是,所謂魏延「謀反」說,那完全是羅貫中捏造的罪名。陳壽對此已經下了結論:「原延意不北降魏而南還者,但欲除殺儀等,平日諸將素不同,冀時論必當以代亮,本指如此,不便背叛。」《三國誌》卷四十《魏延傳》。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魏延的冤家對頭楊儀倒似乎是「腦後長有反骨」。楊儀誅殺魏延後,自以為「功勳至大」,代亮秉政非己莫屬。豈知諸葛亮生前早有安排,「以儀性狷狹,意在蔣琬,琬遂為尚書令、益州刺史」。後主僅給楊儀一個虛銜,「拜為中軍師,無所統領,從容而已」。於是楊儀口出怨言:「往者丞相亡沒之際,吾若舉軍以就魏氏,處世寧當落度如此邪!令人追悔不可復及。」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被費禕密報後主,其後果是可想而知的,於是楊儀被廢為庶民,儀「復上書誹謗」,遂下獄治罪,「儀自殺」。
楊儀之死固然有咎由自取的成分,但畢竟也甚為可惜,因為他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諸葛亮北伐時,「儀常規畫分部,籌度糧谷,不稽思慮,斯須便了。軍戎節度,取辦於儀」《三國誌》卷四十《楊儀傳》。。蜀漢國小,人才較之魏、吳要少得多,諸葛亮生前用人不當,又不能協調好部屬的關係,死後導致蜀漢政權的這場內訌,這對人才資源匱乏的蜀漢來說更是雪上加霜,勢必加快蜀漢的衰落趨勢。對此,諸葛亮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