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小傳]:蔡文姬,名琰,東漢末年女詩人。博學有才,辨通音律,曾因戰亂沒於匈奴達12年。曹操思賢慕才,用金璧贖回。
[君子心語]:所謂紅顏知己,就是要你相信,在這個世界,總有一個人,會知道你的好。
1。亂世危卵
蔡文姬,一個受過知識熏陶的女人,在遭受了恥辱後還能活著,她的心中經歷過怎樣的驚濤駭浪呢?
當文姬走進丞相府,站在曹操等眾人面前的時候,「蓬首徒行,叩頭請罪,音辭清辯,旨甚酸哀」(《後漢書?列女傳》)。
本來不該是這個樣子的。她是漢末大儒、史學家與文壇領袖蔡邕的女兒,是有著家學淵源的千金大小姐,詩書禮儀她不懂嗎?禮教名節她不明白嗎?但是現在,披著頭赤著腳,站在一群男人面前,一步一步磕頭,這是為什麼?
她沒有退路了。
寧做太平犬,勿為亂世人。她不幸遇到了亂世。對別人或許是個機遇,對她,則是一種糟蹋。
那是個可怕的亂世,朝廷腐敗,官逼民反,終於釀成黃巾起義。大將軍何進被宦官十常侍殺害,西涼領軍董卓進軍洛陽盡誅十常侍,把持朝政。
蔡邕是當時極負盛名的大學者,「少有文名,博學善辭章,並精通音律」(《後漢書?蔡邕列傳》)。承繼祖上遺風,無意仕宦,浮雲富貴,只是閉門讀書,揮筆著述,興之所至則彈琴賦詩聊以自娛。
就是因為這樣的才名,董卓為鞏固自己的統治刻意籠絡名滿洛陽的蔡邕,非要讓蔡邕出來做官。蔡邕稱病不肯,他就威脅滅族。沒辦法,蔡邕又重新走入仕途。蔡邕一日連升三級,三日周歷三台,最後獲封高陽侯。
出身於這樣一個家庭,她還是幸福的。幼年早慧,6歲的時候她就能聽出父親彈斷哪根琴弦,加之飽讀詩書,才貌雙全,求親者絡繹不絕。
蔡文姬後來嫁於世家子河東衛仲道,夫妻感情很好,但一年以後丈夫死了,於是回到娘家。這個時候的蔡文姬還只是一般女人的不幸。貴族女子守寡很正常,如果不發生意外,也許她就是《紅樓夢》裡第二個李紈。
可惜她的命運因為一個人改變了,他就是司徒王允。
這個人我們應該不陌生,在貂蟬出場時他還是個正面人物。可惜他殺掉董卓以後又殺掉蔡邕。
董卓給蔡邕連升三級,對於董卓的死,蔡邕歎口氣也是情理之中。可惜王允心胸不夠寬廣,認為蔡邕懷念董卓的私恩,忘了作臣子的大節,誅殺掉董卓,蔡邕反而傷痛,這難道不是董卓的同黨嗎?所以王允把蔡邕給治罪了,並且還怕蔡邕在歷史上給他胡扯,把他弄死在獄裡。
蔡邕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死了,家族獲罪,大廈傾倒。蔡文姬真正的不幸開始了。
2。生命之下
董卓死後,他的部將又攻佔長安。軍閥混戰,羌胡番兵乘機掠擄中原一帶,在「中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縱獵圍城邑,所向悉破亡。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長驅入朔漠,回路險且阻」的狀況下,蔡文姬跟許多婦女一樣被擄到南匈奴。
她千金之軀,被一群蠻子拖上了馬,當做戰利品。那一顆飽讀詩書、敏感多思的心靈,處在風俗迥異的殘酷環境裡,會想什麼呢?
「所略有萬計,不得令屯聚。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語。失意幾微間,輒言弊降虜!要當以亭刃,我曹不活汝。豈復惜性命,不堪其詈罵。或便加棰杖,毒痛參並下。旦則號泣行,夜則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胡笳十八拍》)
她遭到毒打加詈罵,而且還有身為女人遭受的可怕的侮辱。但她沒死。
讓人好奇的便是這裡。這位貴族才女經歷加此凌辱居然活下來了。
如果蔡文姬死在了路上,也許後世的傳文不會再有故事,可是她受盡凌辱折磨,還活著。
顯然,她不是封建社會所要求的烈女。在那些烈女的牌位上,一個寡婦被人拉衣袖都能斷臂,何況她這個寡婦受盡蠻人的侮辱。
一個女人,可以打可以罵可以殺,但是侮辱則是最可怕的,那是一個女人本性上的最後的生命尊嚴。被強行踐踏時,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活了下來,活下來的,有的人又默默地死了,有的人還活得精彩。
生命之上,一無所有,那麼,生命之下呢?
這不是息夫人,息夫人在被強娶以後還能維持著一種高貴的沉默,楚王再不好還是國君,何況又是明媒正娶。而敏感多才的蔡文姬是落在一群野蠻士兵手裡。如果是無覺無識的女人,或許她能憑借生命的本能活下來;如果是千金之軀的大小姐,可能就自絕於世。但是蔡文姬顯然是個異數,名士之女、自覺自醒、詩書滿腹卻像路上那些所有不識字的農婦一樣,活了下來——可以當什麼事都沒發生嗎?
不是的。
在痛苦和凌辱加身時,她哭過,也怨過。「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為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我不負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負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制茲八拍兮擬排憂,何知曲成兮轉悲愁。」(《胡笳十八拍》)
每個人在絕境的時候都會哭天搶地,可是然後呢?
在生命之下,有種東西超越了尊嚴甚至超越了生命本身,它叫信念。
3。因為懂得
讀過羅馬史的人都知道,尼祿迫害基督徒的手段是非常慘烈的,甚至是非常有侮辱性的。很多賢德貞靜的婦女都遭受了極大的折磨,有的因為這個放棄了信仰,有的人卻更加堅定。
某種程度上,女性在男權社會裡都天然地帶有一些焦慮,這是一種弱勢群體唯恐遇害的防禦心理。
可是她很淡定,而且很平靜。
其實人真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如果有外在強加的傷害,即使過程結束以後,人自己也會繼續從心理和生理上加深這種傷害,女人的凌辱尤其如此,或許我們可以把這個叫「傷害追加定律」。女性在受侮辱以後,往往造成難以彌補的心靈創傷,很多人痛不欲生。早期內心充滿憤怒、恐懼、焦慮和緊張,事後感到沮喪、追悔自責,並可因內外壓力而厭世輕生。
支撐蔡文姬活下來的,是內心堅定的信念與生命的覺醒。
蔡文姬沒有受過現代教育,更不知道什麼叫女權主義,也沒有聽過陳嵐女士的高論,只是早慧,飽讀詩書。她本能地感受了這樣一點——外在給予生命的傷害已是無奈,自己不能再追加一層了。生命之下即使失去了尊嚴,應該還有別的。
蔡文姬在《胡笳十八拍》國這樣寫道:「我非貪生而惡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生仍冀得兮歸桑梓,死當埋骨兮長已矣。」
她不是貪生怕死,也不是不知廉恥與氣節,她只是要回家,要落葉歸根,即使死也要埋在家鄉,不能輕易這樣埋屍異國。這是她無比堅定的信念,也是她活下來的支柱。
「千古艱難唯一死」,但是活下來更難。在那樣蠻荒異俗並且遭受屈辱的境遇裡活下來,需要擁有比常人更多的勇氣和智慧。這種智慧並不是智商,而是對生命的感悟和理解,是一份真正骨子裡的理解與懂得。
4。寂寞孤魂
郭沫若曾經創作大型歷史劇《蔡文姬》,寫蔡文姬在路上遇到匈奴左賢王。這位左賢王還挺有眼光,馬上就愛上了這位世家才女,對她頗為照顧,然後兩個人成親,還生下了兩個兒子,然後被曹操接回中原。故事先悲後喜並以大團圓終結,蔡文姬枯木逢春,重睹芳華。
「妙齡出塞呵淚濕鞍馬,十有二載呵氈幕風砂。巍巍宰輔呵吐哺握發,金璧贖我呵重睹芳華。拋兒別女呵聲咽胡笳,所幸今日呵遐邇一家。春蘭秋菊呵竟放奇葩,薰風永駐呵吹綠天涯。」(郭沫若《蔡文姬》)
郭沫若是詩人,又結合當時抗戰風雲,文姬歸漢自然賦予了一番政治愛國含義,但是歷史並不能這麼解讀,或者說,從女性角度,是不會這樣解讀的。
真實的情況應該是怎樣的呢?史書這樣記載:「文姬為胡騎所獲,沒於南匈奴左賢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後漢書?列女傳》)
《後漢書?列女傳》只記載文姬「沒」於左賢王,可沒說兩個人結親,文姬自己的《胡笳十八拍》裡亦不肯提起這個人,只是從自己的角度提了提心情,「戎羯逼我兮為室家,將我行兮向天涯」。一個「逼」字足夠讓當下的言情老祖和言情JJMM們展開豐富的聯想。一個強悍的異族男人佔有一個漢族才女並愛上她的浪漫傳奇。
可現實總是殘酷的,文姬當時的身份是戰俘與女奴,一個匈奴的貴族怎麼會娶一個女奴為妻?何況文姬回來是曹操用金璧贖回來的。
只有一個答案,她只是匈奴貴族的一個侍妾。
我們可以這樣推斷,文姬在路上跟許多婦女一樣受了很多侮辱與責罵,但是胡人看她氣質非凡,於是獻給了自己的領導左賢王。還好,左賢王對她不錯,於是她為他生了兩個兒子(「胡人寵我兮有二子,鞠之育之兮不羞恥」《胡笳十八拍》)。
但是那裡畢竟是異鄉,與文化發達、物阜民豐的中原和江南地區完全不同,所謂「雲山萬重兮歸路遐,疾風千里兮揚塵沙。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披甲兮為驕奢」、「氈裘為裳兮骨肉震驚,羯膻為味兮枉遏我情。鼙鼓喧兮從夜達明,胡風浩浩兮暗塞營。」(《胡笳十八拍》)
自然條件惡劣,生活習慣不堪,社會風俗粗鄙(「原野蕭條兮烽戎萬里,俗賤老弱兮少壯為美。逐有水草兮安家茸壘,牛羊滿野兮聚如蜂蟻。草盡水竭兮羊馬皆徙」),再加上語言也不同,不要說能和文姬吟詩作對,就是連個能說利落漢語的人都沒有(「殊俗心異兮身難處,嗜欲不同兮誰可與語」)。
她站在大漠蒼茫之中,看著日出日落,即使有左賢王的寵愛,即使再也沒有毒打和侮辱,她卻已失去了靈魂所熟悉的皈依之處。
有人說那是因為不適應當地風俗而想念家鄉,這只是第一層意思,更深層次的含義是因為她是一個有靈魂的女人,而一個有靈魂的女人是不滿意世俗的。
她感到了窒息。
我們常常提起張愛玲與大漢奸加風流浪子胡蘭成之戀,在別人眼裡那麼不堪的一個男人,居然讓清淨如水的絕世才女如醉如狂。即使他跟別的女人同居,她還給他寄錢養活他。這麼懂愛的女人居然愛到了犯賤,為什麼?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胡蘭成的存在,讓她煢煢孑立的靈魂找到了伴侶和歸宿,讓她不再寂寞和孤單,她願意為此付出一切。
可是文姬誰懂?誰肯跟她吟詩作對,賞花吟月?誰肯跟她讀史做傳,琴瑟相好?
同去的漢族同伴嗎?他們求生尚且不易。
左賢王嗎?估計這位仁兄即使懂漢語,也僅僅限於「hello」「yes」的程度。
寂寞,像條大蛇,緊緊纏住了她,纏住了她的身體,也纏住了她的靈魂。「天無涯兮地無邊,我心愁兮亦復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然不得歡樂兮當我之盛年。怨兮欲問天,天蒼蒼兮上無緣。舉頭仰望兮空雲煙,九拍懷情兮誰為傳。」(《胡笳十八拍》)
5。文姬歸漢
文姬怎麼回來的呢?史書這樣記載:「曹操素與邕善,痛其無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贖之,而重嫁於祀。」(《後漢書?列女傳》)曹操在洛陽為官時與蔡邕「有管鮑之好」,比蔡邕小22歲的曹操敬慕蔡邕的才學和信義。蔡邕則推崇曹操的文韜武略,他們之間過從甚密。現在天下三分初定,正是外定武功,內修文學,力圖文治的時候,因此想起來把亡友的女兒贖回。
人都這樣,現在發達了,自然會想起從前舊事,曹操也不例外。曹操從前一直往來於蔡邕府中,可能亦是見過蔡文姬的,也許還有過坐而論道的明月之趣,現在想起故人惻然心動,讓她回來,算是對老友的一種報答吧。
當然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
曹操是三國傑出的一代霸主,名動天下,雄才大略,做皇帝是夠格的,但始終不敢,別人勸他,他還開玩笑「你想把我放在火爐上烤」。但是他「挾天子以令諸侯」,朝廷大權盡在手中,沒有做皇帝的想法才叫見鬼。歷代如此篡位的實在太多,但是他始終沒有這麼做,也許是因為內心的那點忠君之情,也許是顧忌天下民心,更多的還是顧忌後世之名。他想留個好名聲——就要挑個會寫史的人。
蔡邕生前與友人合撰《後漢記》,在流放時上書靈帝「奏其所著十意」,這個所謂「十意」即是「十志」,是「修補《漢書》十志之下盡王莽而止,光武以來唯記紀傳,無續志者」(《後漢書?蔡邕列傳》)。這是蔡邕在他的老師胡廣的指導下經20餘年殫精竭慮而撰成的一部半成品。蔡邕一生多難,沒能完成這項巨大的工程,其文稿也大多散佚。文姬作為蔡邕的女兒,由她來寫自然不會差到哪裡去,何況還是自己辛苦把她從匈奴那裡贖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