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曹操活著的時候,作為繼位人的曹丕已經擁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以五官中郎將身份協助曹操掌握軍權,以副丞相身份協助曹操掌握政權。曹操死時吧,曹丕已經羽毛豐滿,爪牙遍佈,逼宮奪權的條件已經成熟。他不想學習父親,不願在皇權和軍權矛盾重重、危機四伏中遊走鋼絲,在父喪完畢後,立即緊鑼密鼓地開始逼宮奪權。擔心到輿論可能造成的國內混亂,曹丕玩起了禪讓的把戲。
所謂「禪讓」就是轉讓,不用轉字而用禪字,無非使轉讓獲得最高的級別,顯得極隆重極主動罷了。《辭海》禪讓條目註釋曰:「相傳堯為部落聯盟首領時,四岳推舉舜為繼承人。堯對舜進行了三年考核後,使幫助辦事。堯死後,舜繼……」這條註釋有三處乖謬:其一,部落聯盟是原始社會的稱謂,遍查古籍,唐堯以及之前的炎帝、黃帝、顓頊、帝嚳等,都沒有部落聯盟長之類職務,都是稱帝的,顓頊、帝嚳與堯、舜、禹合稱為五帝。其二,轉讓有一個大前提,即轉讓自己的所有權。既然原始社會是公有制社會,公共權力更屬於公有,那麼任何人就無權將公共權力私相授受,如能夠私相授受,權力就不是公有,部落聯盟就屬於烏有子虛。其三,註釋者並不瞭解堯與舜之間的血緣關係,更不瞭解四岳的本來含意。所謂四岳,不過是黃帝家族內部擁有實權的臣宰們組成的貴族。黃帝及其之後的五帝傳位,不是一脈相傳而是兩脈相傳,是在黃帝兩個兒子,即昌意與玄囂後代中相傳,換句話說,顓頊、帝嚳、堯,舜、禹都是黃帝的嫡系子孫。
由此觀之,中國歷史上並沒有禪讓制度,也沒有產生禪讓的經濟基礎。炎帝一朝以神農氏命名,說明當時中國已進入農耕社會,自私狹隘的農業經濟,只能產生一家天下為基礎的專制制度。
所謂的禪讓,純是天真史學家編造的歷史童話。子虛烏有的傳說,卻給後世軍事寡頭提供了和平奪取皇權的依據,曹丕撿起古人的夢囈,在溫文爾雅的形式中完成了權力移交。所謂「禪讓」,不過是一場宮廷政變,主動者是擁有軍權的屬下,屬下手中的軍權,已膨脹到沒有制約的地步。被動者是擁有皇權的聖上,失去軍權的皇權已變成負數,連人身自由一家平安都丟失殆盡。然而曹丕不願留下強枝凌干的罵名,就要把主動的急不可待,變成被動的難以拒絕;把傀儡皇帝對皇權的割捨不得,變成情真意切、千乞百求的「禪讓」;企求承歡新主子的大臣們,自然要充當前台的執行導演,他們穿梭於今日皇帝與明日皇帝之間,一面逼宮,一面勸進。他們之所以甘做惡人,無非要謀進身之階,故而不惜以名節貞操作為資本,盡可能追求加官晉爵的豐厚利潤,想做更加體面的開國功臣。在編纂《三國誌》、《後漢書》時候,陳壽、范曄將逼宮過程都忽略了,令讀者看不出「禪讓」後邊的蛛絲馬跡。好在裴松之為偏於簡略的《三國誌》作註釋時,補充了大量史料,使後世有幸看到「禪讓」這齣戲劇的一個側面,雖然不完整,但極其生動。
延康元年(公元220年),漢獻帝劉協在脅迫之下,發出了「禪讓」的第一道詔書,以羨慕唐堯讓位於虞舜為理由,決定步其後塵,禪位於魏王曹丕。詔書一發出,中郎將李伏便獻圖讖之說,勸曹丕登基。侍中劉謾、辛毗、劉曄,尚書令桓階及陳群、陳矯等隨之附和。曹丕表態說:「犛牛身上的花紋與老虎相像,莠草小時很像禾苗,很多事情(做起來)像是對的,其實不對,就像今天(你們所說的)。究察你們所說的事情,實在是加重了我的罪過。」(原文為:「犛牛之駁似虎,莠之幼似禾,事有似是而非者,今日是矣。睹斯言事,良重吾不德。」)
太史丞許芝把當時的蝗蟲成災解釋成最為祥瑞的徵兆,就像2008年一些主流文化人將川北幾萬隻青蛙亂走亂跳解釋為天降祥瑞一樣,引用大量的圖讖之說第二次勸進。曹丕說:「我恩德太少,聲名太鄙微,恩未被四海,澤未及天下,雖然傾倉竭府拿糧食衣物等賑濟魏國百姓,但是寒者未盡暖,饑者未盡飽,我為此整夜整夜地憂愁畏懼。我以解除百姓疾苦為終生目標,這是真的。你們應該將這個宣示全國,使國人明白我的赤膽忠心。」(原文為:「今吾德至薄也,人至鄙也……恩未被四海,澤未及天下,雖傾倉竭府以賑魏國百姓,猶寒者未盡暖,饑者未盡飽。夙夜憂懼,弗敢遑寧……卒不虛言也。宜宣示遠近,使昭此心。」)這是推辭謙讓嗎?不!是要開動手中掌握的宣傳工具,赤裸裸地沽名釣譽,並欽定了宣傳大綱做輿論導向。他要借大臣的炒作,達到欺騙天下盜取民心的目的,為逼宮奪權做好鋪墊。值得肯定的是,曹丕畢竟是頭腦冷靜的政治家,他知道在專制制度下,民心在權力和平移交中的重要性。曹丕扮演了A、C兩種角色。在集團內部,由於他與部下的共同利益,故此敢以赤裸裸的A角示之;對全國民眾,則立即改容換貌,示之以虛偽欺詐的C角,目的在於以小惠收攬人心;他沒有扮演稍加修飾的B角,因為在內部沒有必要,在外部沒有膽量。
大臣們心明如鏡,為了成全曹丕的至德形象,桓階、陳群、辛毗、劉曄等不知疲倦地依然勸進。曹丕第三次表態說:應該讓四面八方都知道我不做皇帝,只在解除百姓疾苦的志向。我「與上,我無顏面對上天顯示的祥瑞之兆,與下,我愧對讀書人和普通民眾,道德還不如封國的王侯,哪裡敢和皇帝相比!」(原文為:「上慚祥瑞,下愧士民,德尚未堪偏王,何言帝者也!」),並制止說,「勸進的話不要再提,我只重視死後的聲譽」。司馬懿、鄭渾、鮑勳、武周等以大致相同的理由第四次勸進,曹丕說:塵世上道義最重要,所有其他均無所謂;我不當皇帝的決心已定,「石可破而不可奪堅,丹可磨而不可奪赤」,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再這樣勸進,我就要以不肯做皇帝而出逃的叔齊、伯夷為榜樣,你們能改變我堅如鐵石的意志嗎?
曹丕在集團內部又拿出不肯做皇帝的C角面貌,這同之前的態度似乎矛盾了!不,不過省略了「你們將我的這個態度要公開告訴國人」而已。在他們內部,和平奪權是既定方針,沒有必要加以掩飾。掩蓋目的而以矯情示人者,是給成員的宣傳大綱。
漢獻帝劉協的第二道詔書頒布下來,講述了禪讓的三條理由:一、帝王不一姓,這是自古以來所崇尚的,應該換代就換代,歷史的選擇不是永遠的選擇;二、東漢王朝的氣數已經盡了,這在很久以前已表現出來;三、魏武王曹操譽滿華夏,今魏王曹丕大功大德四方交贊,人神響應,天命已經在你身上。在引用了歷史上幾次禪讓的美談之後,還傚法堯將兩個女兒娥皇、女英嫁給舜的故事,將自己兩個女兒送給曹丕做嬪妃。並讓人送去皇帝玉璽,以示禪讓的決心。其實,只有局內人知道,詔書是大臣們擬定強逼獻帝蓋印的,玉璽是曹丕派人強行索取的結果。
這期間有一個小插曲,當曹丕派人索取皇帝玉璽時,遭到嫡親姐姐(或妹妹)、漢獻帝劉協貴人曹節的公開對抗,盛怒中的她堅決不給。三番五次之後,曹節知道不給不行了,遂將玉璽摔了出來,並破口罵道:「蒼天不會保佑你!」由此可見逼宮之激烈程度,可見禪讓的「主動者」獻帝的被迫和無奈。
第二道詔書一出,辛毗等再一次勸進,並將群臣議定的受禪儀式作了匯報。曹丕第五次表示:「我實在不敢當皇帝,(將來)怎麼對外面交待?怎麼處事呢!」(原文為:「吾殊不敢當之,外亦何豫事也!」)衛臻等人說:「這是大勢所趨,天人都感到歡欣鼓舞。我們已問過許芝,他說本月十七日午時一過,就是受禪的最好時辰。」曹丕說:「應該把玉璽還回去,並以我的名義寫一份奏章表示謙讓,古代許由等九人都有高節尚義、輕富賤貴的行跡,他們因此而名垂千古。將我退還玉璽的事件宣示於天下,使婦孺皆知。」在曹丕「謙讓美德」宣示於世人的同時,輔國將軍劉若等一百二十人又反覆勸進,侍中劉等爭相附議,曹丕在虛與委蛇後攤出了底牌:「泰伯(即太伯,周王朝時吳國的始祖)曾三次謙讓(之後再當吳王),這時,別人不僅沒有了話說,反而交口稱讚,孔子歎為道德的最高境界。我應該做個怎樣的人?」
為了沽名釣譽欺騙輿論,曹丕使出以退為進的絕招,上表要辭去丞相職務,遠離京師退守藩國。請注意,丞相職務可以辭去,卻沒有交出兵權的意思,對權臣來說,軍隊是他的靈通寶玉,靈通寶玉豈能交出!
漢獻帝劉協「禪讓」的第三道詔書頒發下來,桓階等請求曹丕選擇吉日接受禪命。曹丕不慌不忙地說道:「等再次辭讓而不被採納時再說,何必性急成這樣?」(原文為:「冀三讓,而不見聽,何汲汲於斯乎?」)一切盡在安排之中,有願意做惡人的部屬凶巴巴逼宮,曹丕何必著急呢!不如將戲再演下去,好戲不妨加演一場,以便取得更高的票房收入。在部屬的緊逼之下,第四道「禪讓」詔書又頒發下來,鬧劇似乎該收場了。相國華歆、太尉賈詡、御史大夫王朗等最高級別的下屬知道該是登場的時候了,於是率九卿出來勸進,不意曹丕節外生枝的又辭讓了。古人都是三讓三辭,曹丕大度地追加了一次。一直等到第五道「禪讓」的詔書頒布後,曹丕知道,再推辭就成了畫蛇添足,這才答應接受「禪讓」,一場難得一見的好戲終於收場(以上均見《三國誌·文帝紀》註釋《漢紀》及《獻帝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