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對張飛的瞭解,多半是從演義小說和戲劇中得來,如果要說歷史上真實記載的張飛,那就不一定都清楚了。不但不清楚,反而誤解多多,比如他真實的形象和秉性,就很容易被《三國演義》誤導,甚至就連他的名字,也多半沒有弄清楚。那麼歷史上真實張飛的英雄本色,又是什麼樣子呢?
名不正則言不順
張飛第一樣因誤導而受損的東西,就是他最基本的權利——姓名權。
孔子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講解張飛,首先當然要弄清楚他真實的名字是什麼。《三國誌》卷三十六《張飛傳》有準確的記載:「張飛字益德,涿郡人也。少與關羽俱事先主。」這段史文告訴我們,張飛準確的名字是:名飛,字益德。「益德」的益,是增益的益,收益的益,利益的益。古人有名,還有字,兩者的用途並不相同。名是用來彼此相區別,張三李四,避免混淆。而字,後世叫做表字,主要用途是在社交場合中顯示禮貌。大體的規矩是:稱呼別人,一般要稱他的表字,以示尊重。稱呼自己,則要稱名,以示謙虛。比如劉備在提到諸葛亮時說:「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也。」這見於《三國誌》卷三十五《諸葛亮傳》。而諸葛亮向後主上奏《出師表》,開頭就是「臣亮言」三個字,這見於《文選》卷三十七。名和字,總有意義上的某種聯繫。
張飛的益德,意思就是不斷增加品德。不斷增加品德,將來就能騰飛,這正是當時儒家思想盛行的體現,完全是有密切聯繫的啊。當時的人,用「德」字來取名字的現象非常普遍,龐德、龐德公、劉玄德、曹孟德。這實際上也是儒家倫理道德盛行的折射和反映。但是,張飛的名字,上千年之後卻被人擅自改了。是誰這樣膽大呢?就是寫《三國演義》的羅貫中。羅貫中大概以為,你張飛要飛,沒翅膀怎麼飛?看你二哥關羽,都有長羽毛的翅膀,你也應當有翅膀嘛!於是自作主張,把人家張飛的表字改了。怎麼改呢?改成羽翼的翼,意思也是翅膀,這不就同關羽的羽,配成了一對羽翼了嗎?這樣你們兩個,既是劉備的左膀右臂,也是劉備的一對翅膀。所以《三國演義》開篇第一回就說:「姓張,名飛,字翼德。」你會說了,那麼這會不會是偶然的筆誤呢?回答是否定的。因為書中多次提到張飛的表字,都是羽翼的「翼」,可見絕非偶然,而是存心。這樣一改,不僅破壞了張飛原來名字的文化含金量,而且從此謬種流傳,不知道忽悠了多少三國迷。弄得現今的遊客,甚至還是很有文化的詩人,到了成都武侯祠博物館,看到張飛塑像前面的說明牌上,按照史書寫的是「字益德」,還說是沒文化,寫錯了。這裡改正謬種流傳的名字,意圖有二:一是為這位在咱們四川曾經造福一方的父母官張飛張益德,正兒八經維護一回長期受損的姓名權;二是就從最基本的名字開始,好好認識一下真實張飛的英雄本色。
羅貫中畫蛇添足損害張飛知名度
張飛第二樣因誤導而受損的重要東西,是知名度。
損害他知名度的,又是寫《三國演義》的羅貫中。那麼羅貫中是怎樣損害他知名度的呢?先來看看張飛「喝斷長阪坡」的故事,這大概是張飛在一般讀者心中最熟悉、最出彩的一段經歷了。那麼在這段故事裡,張飛有什麼精彩表現,其中又有哪些內容是被扭曲了的呢?據《三國誌》卷三十六《張飛傳》記載,東漢獻帝劉協建安十三年(208),張飛跟隨劉備,經受了一場生死大考驗。當年九月,曹操出動大軍,殺向南面荊州的首府襄陽(今湖北省襄陽市),決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佔荊州,還要把寄居在此的死對頭劉備,一併滅了。荊州的行政長官劉琮,舉手投降曹操,劉備倉皇向南撤退。曹操立即抽調精銳騎兵跟蹤追擊,一天一夜急馳三百多里,終於在當陽(在今湖北省當陽市)城北的長阪坡,把劉備一行追到了。虎將張飛,第一次獨當一面大發虎威,就在長阪坡前。而羅貫中損害他的知名度,也同他這場發威直接相關。話說劉備在前面打馬狂奔,張飛與二十名騎兵在後面掩護。當時的長阪坡前,有一條河橫斷道路,雖然並不寬廣,但是水深流急,難以涉水橫渡。劉備一行剛剛通過木橋,張飛即指揮手下健兒,把橋砍斷拆毀。等到曹軍騎兵來到北岸的斷橋頭上時,已經無法過河。張飛立馬南岸,橫長矛,睜雙眼,高聲發出流傳青史的怒吼:「身是張益德也,可來共決死!」這裡的「身」字,乃是當時的習用語,意思就是「我」。前面說了,當時稱呼自己,照例是要稱名,以示謙卑。現今他稱呼自己,不說張飛,而說張益德,這是為什麼呢?很簡單,這是有意抬高自己,表示對敵人的藐視。對朋友要尊重,對敵人要藐視,他是很有原則的。他這一聲怒吼發威,最後的結果怎麼樣?史書說是:「敵皆無敢進者,故遂得免。」劉備和諸葛亮一行,安然脫險,這是事實。但是,把脫險的原因說成是「敵皆無敢進者」,就不免誇張了。曹軍對張飛的威名,確實是如雷貫耳。
但是,要說對方就恐懼得不敢向前衝了,那也未必。因為對方湧來了五千人馬,其中的主力,又是赫赫有名的「虎豹騎」,也就是虎騎兵和豹騎兵的合稱。《三國誌》卷九《曹仁傳》裴松之注引《魏書》記載,曹魏軍隊的虎豹騎,被稱為騎兵中的「天下驍銳」。現今北京的故宮博物院,就收藏有「豹騎司馬」的官印。相形之下,張飛只有二十多名騎兵,你說對方敢不敢向前衝?其實,對方止步不前的關鍵原因,還在於河流的阻擋。橋樑被毀,水流湍急,很難強渡,再加上張飛的怒吼發威,最後就收到了期望的效果。
那麼羅貫中怎麼會損害到張飛的知名度呢?《三國演義》第四十二回,對上面這段真實的歷史場景做了改編。張飛的怒吼,《三國誌》卷三十六《張飛傳》上原本是「身是張益德也」,清清楚楚六個字。羅貫中改成了八個字「我乃燕人張翼德也」,這就有問題了。首先,他加上的「燕人」兩個字,意思是先秦時期燕國故地的人。但是,加這兩個字,增添不了張飛的光彩,反倒滅了他的威風,損害了他的知名度。為什麼呢?想想看,如果你是某個領域頂尖的天王巨星,骨灰級的、王牌大腕兒,只消報出尊姓大名,就能把對方嚇倒,對不對?比如在籃球界,只消說「我是喬丹」,在足球界,只消說「我是小貝」,那就足夠了。姓名前邊還要加上說明,說明自己是何方人氏,這就清清楚楚地證明:你的知名度還不夠,腕兒還差得多,所以生怕對方不曉得。而自從關羽在萬軍之中,殺掉袁紹手下河北第一著名將領顏良之後,「關羽、張飛皆萬人敵也」的威名,就在曹營中打響了,傳遍了。正是因為自己大名鼎鼎,所以張飛才會在斷橋邊上有這大聲一吼。既然名聲在外,響噹噹地人盡皆知,那麼在沙場上的同行面前,還用得著加「燕人」兩個字嗎?萬一對方把「燕人」,錯聽成了發音相似的「閹人」,不是更糟糕更搞笑嗎?所以,羅貫中這一改,實在是畫蛇添足的敗筆,而且還損害了張飛張三爺的知名度。
不過,實事求是地說,損害張飛姓名權和知名度的始作俑者,還不是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在此之前問世的元代《三國誌平話》,就已經把張飛的表字「益德」,改成了「翼德」;在長阪坡前的那一聲怒吼,也寫成了「吾乃燕人張翼德,誰敢共吾決死?」可見整個過程,是《三國誌平話》實施侵權和損害在先,《三國演義》跟著侵權和損害隨在後。今天我們要想來認識張飛的真實形象,就不能不把來龍去脈搞清楚。
張飛極具政治眼光
張飛第三件因誤導被損害,而且扭曲最嚴重的東西,就是他真實的形象。後世流傳的張飛,被弄成了一個作風魯莽、性格暴躁的粗線條人物,與程咬金、李逵有一拼。但是,歷史上真實的張飛卻完全不是如此。
證據不用多舉,只消來看張飛第一次取得的輝煌勝利,也就是義釋嚴顏的江州之戰,就會完全明白。建安十八年(213),劉備喧賓奪主,動手攻佔益州。益州的軍政長官劉璋在成都頑強抵抗。為了加強攻勢,劉備便在第二年,從荊州緊急召喚張飛等人,跟隨諸葛亮率軍趕往益州增援。江州之戰,就在這樣的背景下打響了。古往今來,從江漢平原進入天府之國,最近便的交通大動脈就是長江。張飛等人沿江西上,很快就到達益州東部最重要的軍事要塞江州城下。江州,在現今的重慶市區,當時是巴郡的首府。不過,江州雖然地位重要,這時的防守兵力卻相當薄弱,因為劉璋的主力兵團,已經集中在江州的西北方向,正在全力保衛益州的中心城市成都。因此,張飛很快就將江州的城池拿下,生擒了對方的主將嚴顏。於是便出現了《三國誌》卷三十六《張飛傳》中記載的生動一幕。張飛責罵被捆綁的嚴顏說:「大軍至,何以不降而敢拒戰?」我們大軍來到,為何不舉手投降還敢出兵頑抗?嚴顏毫無畏懼,也高聲叫道:「卿等無狀,侵奪我州。我州但有斷頭將軍,無有降將軍也!」你們不講道義,侵佔我們益州。
我們益州只有不怕死的斷頭將軍,找不到怕死的投降將軍!張飛聽了勃然大怒,高聲傳令:把嚴顏拖出去斬首示眾。嚴顏視死如歸,神色不變,又頂了張飛兩句:「斫頭便斫頭,何為怒邪!」砍腦袋就砍腦袋,你發怒幹什麼!結果張飛對嚴顏的骨氣很是欣賞,當場把他釋放不說,還作為上賓熱情對待。史書中對這場戰役的具體作戰經過一筆帶過,卻把張飛和嚴顏的對話忠實記錄在案,可見對此更加重視。而這一歷史場景,確實也很精彩。在嚴顏這一方,前面四句回答可謂義正辭嚴,很有骨氣;後面兩句不僅視死如歸,更是暗含諷刺:砍腦袋就砍,發怒幹什麼!言外之意,你惱羞成怒了,我的話戳到你的痛處了,把嚴顏的硬骨頭精神展現無餘。其實寫嚴顏,根本目的還是為了襯托張飛。張飛越是被對方斥責、頂撞甚至譏諷,他反而越是欣賞對方,這才能夠顯示出他那罕見的度量。總之,張飛在這裡的形象,已經不是一個粗魯殘暴的武夫,而是一位心胸寬廣、賞識人才的君子。
但是,如果這杯茶只品到這裡,真正的味道其實還沒有品出來。真正的味道在於張飛處置嚴顏的背後,他在政治上的深謀遠慮和細密考量。嚴顏的籍貫和家族,陳壽《三國誌》完全沒有記載。但是我國現存最早的完整地方志,東晉常璩的《華陽國志》,正好可以彌補這一缺憾。書中卷十二記載嚴顏是「臨江人」。這臨江縣,是巴郡的屬縣,即今重慶市的忠縣。古代巴蜀的巴,是以現今重慶市為中心的廣大地區,包括了所謂的「三巴」,即巴郡和相鄰的巴東、巴西兩郡。當時這個地區的民風,據《華陽國志》卷一記載,有兩大相互關聯的特點:一是「其民質直」,即樸實耿直。二是尚武精神,將領出現多,所以俗語總結為「巴有將,蜀有相」。而嚴顏的嚴氏家族,又是臨江縣的土著大族:「臨江縣:嚴、甘、文、楊、杜,為大姓。」孫吳的著名將領甘寧,就出自臨江縣的甘氏家族。而嚴顏家族,排名高居五大家族的第一名,地位還在甘氏家族之上。嚴顏之所以會有非凡的骨氣,一是深受本地耿直民風的熏陶,生性就當不來軟骨頭。二是他的家族是當地第一名門,他不能給本家族丟臉。三是他就在巴郡家鄉本地,保衛第一軍事要塞,更不能給本地的將領群體丟臉。
知道了嚴顏的背景和性格,再來看張飛對待嚴顏的一系列舉動,就不僅僅是一般性的君子風度,而是極具政治眼光的深謀遠慮了。深謀遠慮至少有三點:第一,嚴顏既是巴郡將領群體的代表,又是巴郡地方大族的代表,優待他,對於爭取益州本土上層社會強勢群體的支持,可以起到非常重要的示範帶頭作用。第二,嚴顏的性格樸實耿直,一旦成為座上賓,他會盡心盡力幫助你,而不會搞陰謀,耍詭計。第三,要想獲得嚴顏的真心支持,必須先給足嚴顏的面子,讓他充分表現出視死如歸的硬骨頭精神之後,然後再來釋放他,這樣才能保護他的形象不受損害,避免他以後被人恥笑,這就是爭取嚴顏時在方法上的周密細緻考慮。
明白了以上這三點,再來回味張飛的言行和舉動,味道就真的是好得很了。這一切充分說明,真實的張飛張三爺,不是戲劇當中只知道叫喳喳的粗魯莽撞人,而是具有深謀遠慮的細心周到人。《三國誌》卷三十六《張飛傳》說他寬大嚴顏之後,「飛所過戰克,與先主會於成都」。從此張飛一路順順利利,就打到成都同劉備會師了。可見義釋嚴顏收到的政治效果,確實非同一般地好。關羽在樊城抓到勇將龐德,三下五除二就把龐德砍了腦袋。對比之下,張飛就比他的二哥,心思更加細緻,考慮更加長遠了。
關羽有兩個形象:一個是歷史記載的,可以稱為歷史關公;另一個是文化塑造的,可以稱為文化關公。張飛與他二哥很相似,也有兩個形象,即歷史張飛和文化張飛。但是,關羽形象變化的特點,是不斷被美化,被拔高;而張飛形象變化的特點,則是一再被損害,被矮化,這實在是不公平。因此,認認真真替張飛維護一回應有的權利,正是我們認識他英雄本色的第一步。由此也可以看出,至少對於羅貫中的《三國演義》而言,孟子所說的「盡信書,不如無書」,是完全適用的。不是說這部小說寫得不好,只不過是不能把它視為正規的史書來相信而已。其實,就是正規的史書,孟子的話也用得著。
這正是:義釋嚴顏謀略在,張飛乃是細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