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在美女群落中找出一個最是語焉不詳的女人,人們很可能會選中甄妃。曹操與兩個兒子曹丕、曹植,在文學史上被稱為「三曹」,三人俱是如雷貫耳式的人物。父子三人同追甄妃,足見甄妃在那個動亂時世裡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了。
《世說新語》中載:太祖(曹操)下鄴,文帝(曹丕)先入袁尚府,有婦人被發垢面垂涕,立紹妻劉後。文帝問之,劉答:「是熙妻。」使人攬發,以巾拭面,姿貌絕倫。既過,劉謂甄曰:「不復死矣!」遂見納。
從曹丕在袁尚府內「使人攬發,以巾拭面」的一連串行動可以看出,他很有可能就是直奔著覓取甄妃而殺過來的,找到了甄妃,目的既達,他也就不再胡亂殺人了。據傳,就在甄妃被曹丕帶走之後,隨後趕到袁尚府第的曹操歎息了一聲:「我就是為這個女人才打這場仗的啊!」他的這句話令後人揣摸不透,文韜武略的曹操,究竟是為了討個兒媳還是為給自己納一寵妾,這才大動干戈的呢?甄妃小曹操29歲,可比曹丕還大3歲哩,做父親的愛此小妾,為子的又不嫌其長,可見這個女人是極具魅力的。好在曹操是非等閒輩,他襟懷雲水,沒有像董卓與義子呂布那樣,為奪一個女人而彼此翻臉,擲戟相拼。再者,呂布只是個臨時認下的政治乾兒,曹丕可是個真米實曲的親兒子。
甄妃之美麗,連小曹丕5歲的弟弟曹植也亟欲染指。對於到手的尤物,曹丕可沒有其父那麼大度。他又很清楚,兄弟之間,誰能將父親的王位最後弄到手裡,甄妃最後就是誰的(曹操有一度曾想立曹植為太子)。兄弟二人鬥法鬥智,最後是曹丕奪得了繼承人的地位。王位到了兄長手裡,弟弟還敢覬覦這個「嫂嫂」麼?「美的事物是永恆的喜悅」(英·濟慈語),愛情的力量(包括單相思),可使人將生死置之度外,曹植其人,更是如此。
帝王們都是暴殄天物的高手。在皇室內,他們能將女性之腰玩細,謂之柳腰,將其雙足玩小,稱曰金蓮;宮內從無「離婚」一說,卻又常見一個「廢」字,不高興了就將其報廢,幽囚、賜死,僅是不同的報廢方式。曹丕將甄妃用了數年之後,「遣使賜死」(《三國誌》),「賜死」的因由,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只知道美是灼目而短暫的,越是美麗的女人,越易於招致殘忍、悲慘的收局。在這個女人香消玉殞之後,曹丕卻別出心裁,將其用過的枕奩賜予了悒鬱終日的曹植。那個生時為曹丕所擁有的女人,曹丕竟用她死亡之後留於枕上的餘溫、奩間的香澤去「慰藉」曹植那顆破碎、落寞的靈魂,這不是恩賜,而是殘酷地向一個尚在流血的傷口上撒鹽。由此可以推知,曹植對甄妃的日日夜夜的希冀與追慕,曹丕是瞭然於胸的(甄妃之死,也可能從這裡埋下了伏線)。香魂已滅而贈去枕奩,從精神領地上,等於是贈去了一杯用甄妃血淚拌和著的毒酒,這遠不限於是一種無情而劇烈的精神侮弄……
甄妃,這曹植美學冥想之惟一對象。絕望地嚮往著、思念著甄妃的曹植是太痛苦了,美在嚮往她的人的心裡,比在那擁有她的人的眼裡,會閃動更其動人的光芒。曹植很可能是面對著斯枕斯奩,才寫下了一篇《洛神賦》,此賦流傳一千七百餘年,在中國文壇上屬於久傳不衰的名篇。賦中的洛神是神還是人?若是人,會是甄妃其人嗎?後世之人論說紛紜。
美是藝術家在心靈的重創中,由混沌的世界塑造出來的不好思議的東西,這就決定了恨愛交織而成的文字,最有穿透力。倘是沒有枕奩的極度刺激,《洛神賦》能問世嗎?絕好的詩文,能將後人引入精微、玄妙、絕美的意境,而這等詩文的形成,分明又不是偶然的,《洛神賦》的出現,進一步揭示了這一藝術奧秘。司馬遷於痛苦中完成的《史記》,曹雪芹「淚盡而終」時寫下的《紅樓夢》,或前或後,與《洛神賦》的形成皆有相似之處。既然說到曹植之賦,這裡也無妨提一下李煜之詞。李煜之受人責難,由其亡國,這個亡國之君又格外引人注目,則因他寫出了美妙超群的詞作。而李煜之詞的成功之處,又幾乎無不閃爍著後宮愛情生活的光點。藝術之源流與女人、與愛情、與人生的跌宕,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呢?
上天賦予女性以嬌美與溫柔,而戰爭與強權又為男人提供了攫取美、褻瀆美、摧殘美的機遇與借口。逐權者幾乎沒有一個不好色的,逐權又獵色,是題中應有之義。世稱美色為尤物,尤物可以引發人類戰爭,而戰爭又完全剝奪了「尤物」們關於愛情的權力,原因很簡單,「尤物」終歸是物,而脫離了「人」的範疇。不管怎麼看,甄妃之生也罷死也罷,能同時燃燒好幾個非同尋常的男性的靈魂,而最後迸射出的火星兒又能從一位異性身上化成上好的文字,這實在是一種令人驚訝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