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宋時期的王銍在《默記》中講了一則《狄青用兵》的典故。狄青是北宋著名將領,做過樞密使,皇祐五年(1053年),朝廷任命狄青為宣撫使,統領三萬兵卒赴邕州平滅自稱皇帝的儂智高。出征前,狄青拋出了煽情而廉價的誘餌:
出征之前,狄青排擺酒宴犒賞部隊。他攥著酒杯走在將士中間,說:「如果你們願意追隨我,歡迎;如果顧及家小,貪生怕死,請當面說清楚,走人。一旦部隊出發,誰再畏縮不前,殺!」全軍上下都很感動,沒有一人懈怠。
這是一段治軍美談,但我讀不出任何親切感,倒是狄青「拎著寶劍的微笑」招人畏懼。出來當兵,說回家就回家嗎?眾目睽睽,能臨陣脫逃嗎?狄青握著他的劍說事兒,誰知道哪句的真假。「感泣」?不是集體作秀,討好領導,就是頭腦簡單,經不起兩句軟話兒。廉價的寬慰足以使做慣了奴隸的士兵感恩戴德,衝鋒陷陣。士兵以此為恩典,將領拿它當手腕兒。御人如御馬,這種藝術的最高境界是春風化雨,讓部下忘記自我,只想領導;忽略手段,直奔目標。耍心眼兒的大人物當然知道空手套白狼的玩法,難得諸葛亮這樣的奇才時而良知發現,內心受些須譴責。《三國演義》沒有放過這精彩的一筆,羅貫中在《祭瀘水漢相班師》一章寫道:
諸葛亮行軍到瀘水岸邊,陰風怒號,驚濤四起。孔明心裡也沒底,就詢問土著人。當地人回答:「自從丞相您經過這裡之後,每天夜裡有鬼哭狼嚎的聲音。從傍晚一直鬧到天亮。烏煙瘴氣之中,還藏著許多惡鬼,太嚇人了,誰也不敢從這條河面渡過去。」諸葛亮立刻明白了,哀歎道:「這都是我的罪孽啊。前些時候,馬岱將軍在這裡戰死了很多軍兵弟兄,野蠻的南人也死傷無數。他們都成了孤魂野鬼,怎麼能不鬧呢。今天晚上,我就來親自祭奠他們。」
臨江設祭,這是遲來的紀念、有聊勝於無的榮譽、亡羊補牢的撫恤。儘管主祭的大人物們往往很敷衍,但畢竟還有一點廉價的餌食。活人和死人都有幸知道自己在為誰玩兒命。羅貫中說,諸葛亮讀畢祭文,放聲大哭,情動三軍,無不下淚。看來,孔明是真誠的,他在祭文裡安撫說:「士卒兒郎,儘是九州豪傑;官僚將校,皆為四海英雄……我當奏之天子,使汝等各家盡沾恩露,年給衣糧,月賜廩祿,用心酬答,以慰汝心。」
戰場上屍骨堆成山,凱旋後英烈無著落。如果不是瀘水岸邊,陰風怒號,還換不來諸葛亮一壇祭祀,一篇祭文呢。這些漂亮話兒能否兌現只有天知道,而沙場孤魂卻付出了人生最慘痛的代價,再豐厚的衣糧廩祿也不能讓纍纍白骨重新活一回,諸葛亮的名字風光地佔據了歷史的顯要位置,瀘水河中拋棄的屍身,永遠沒人知道他們是誰。像孔明這樣祭祀一番,就算抬舉亡靈了。不祭奠,也不撫恤,甚至連一句表示尊敬的話都不說,又當如何呢?死了活該,算你倒霉,「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長江萬古流。」看來,諸葛先生不但跟他的主公劉備學會了各種政治手腕,尤其學會了怎樣當眾摔孩子——邀買人心。都是御民之道,哪有半點仁愛之心?
老子大講「天地不仁」、「聖人不仁」,而做「芻狗」的總是弱勢群體。政治謀略的炮灰焚化的不僅是老百姓的血肉之軀、帝王將相的政治生命,還有歷史興替的經驗教訓。倘要還原人類文明史的真實歷程,「凌煙閣」裡黑壓壓的人群可供置疑,滾滾長江似的無名英雄血,則不容忽略與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