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家書,也是一種教育體制,寫得好,能變成教材,不只跟家人分享,還跟天下人分享,不只跟當代人分享,也跟後來人分享。這有個前提,寫家書的人必須混得很成功,成功才有說服力,曾國藩家書在上世紀初賣得一版再版,主要是因為辦湘軍,辦洋務,鏖戰長江那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給他的書打了最好的廣告。諸葛亮也喜歡寫信,「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是他家書中的招牌用語,淡泊也好,寧靜也罷,後人能點擊億萬遍,還不是諸葛丞相那番風雲事業,給這兩句話打了廣告?
曾國藩家書:鳳凰男家書喜歡開講人生課
說曾老師是鳳凰男,半點也不過分。曾老師從窮山沖走到北京,走到南京,走到侍郎,走到兩江總督和中堂大人,真是標準的鳳凰男版本奮鬥道路。
通過考試成功的鳳凰男喜歡談考試,又藉著自己考試成功的經歷好為人師。你看鳳凰男曾老師,通過考試落戶北京,當了公務員,生活還不錯,道光二十四(1844)年,在北京前門內西邊碾兒胡同租了二十八間房子,月租三十串錢。五月十二日,覺得生活很幸福的鳳凰男,給家裡弟弟寫了封信,已是翰林院侍講的他,在信裡頭嘮叨的卻還是考試那點事。他想起五年前那次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高考」,感歎「幸而早得科名,未受其害」,說自己幸虧早年就中了功名,沒有復讀,不再被那些年復一年的八股複習教材毒害,這明顯是考試後鳳凰男那種心有餘悸的精神狀態。
各位早年廝殺過高考獨木橋的60後、70後,不知道有沒有同樣的心路歷程,直到今日,還經常夢見自己參加高考,或者狂做複習資料。
鳳凰男喜歡談考試
自己考試成功了,為顯示謙卑,卻喜歡安慰別人,老曾也時不時露出這種看似謙虛,實則得意的鳳凰男心理,他說:親愛的兄弟們,不要被一張考試卷子耽誤了你們的終身,我所寄希望你們的,不是在於能否考取功名,「奈何亦以考卷誤終身也?」「吾所望於諸弟者,不在於科名之有無」,不要老盯著一張試卷,而是「當務其大者遠者」,做人要大氣些,在功名時代,考不上功名,你又能大到哪裡去,遠到哪裡去?自己過關了,卻勸還在這條道路上苦苦掙扎的人要超然,這是明顯的鳳凰男口吻。
成功的鳳凰男,話特別多,愛嘮嗑,談學習方法,談人生境界,談奮鬥目標。還是上文提到的道光二十四年,當時的老曾才33歲,人生歷練還不豐富,但因為官場混得太順了,急於要和遠在家鄉的弟弟們分享自己的喜悅,老曾同志一再給家中寫信。我查了一下,除了這一年的五月十二日,老曾還在八月二十九日,九月十九日,十月二十一日,十二月十八日給家中弟弟去信,發帖子上癮,都成「家書控」了。
除了第一封信問點家中近況,報告自己在京近況外,其他講的都是鳳凰男心得,都是曾老師給弟弟們上函授課。例如九月十九日寫的信,其實信裡頭就兩件事:讚許四弟與一個叫劉霞仙的人一起讀書,讀書不長進不能歸咎於自己生活的地方太小太封閉,「是不得歸咎於地方之侷促也」,就是要弟弟們不要計較什麼重點學校。
很簡單的兩件事,被鳳凰男老曾牽扯出很多的人生大道理來,什麼「苟能自立志,則聖賢豪傑,何事不可為?何必借助於人?」老曾坐在京官的位置上,講這番話自然不腰痛,但是對於窩在窮鄉僻壤的人來說,這番話是當不了飯吃的,不借助於人,真是事事難為,弟弟們還指望你拉一把呢,「何必借助於人」全是忽悠話。
後來這些弟弟,全是靠辦湘軍的老曾拉上來的。
給弟弟們開課引抗議
至於讀書不要選地方選學校,這話也不靠譜,老曾,想想你的老對手全哥(洪秀全),就是因為沒有讀名校,沒有名師指點,結果讀書老是一根筋,過不了大考,只好自己創業搞太平天國。
把老弟們教訓了一番,老曾又痛心疾首地說,咱爹死得早,我這個做哥哥的沒能教育好你們,這是我最慚愧的地方。接著又說,別人跟我打交道,都能被我教導好,「他人與余交,多有受余益者」(也不臉紅?),就是你們幾個弟弟不長進,我「深愧」又「深恨」,老哥我再給你們一個機會,我這次給劉霞仙也寄了一封信,你們把它拷貝一份,也好好學習學習我的講話精神(還是不臉紅?)。
在京城裡當廳級幹部的老曾,隔三岔五寫信給弟弟們上課,弟弟們也被噁心得不行了,於是集體聯名寫信抗議:老大啊,我們不想聽你嘀嘀咕咕上課呀。老曾的臉皮厚度還是有限的,收到抗議信後,也覺得臉紅,於是停開了家書函授課。
曾國藩家書節選:學問之道無窮,而總以有恆為主。兄往年極無恆,近年略好,而猶未純熟,自七月初一起,至今則無一日間斷。每日臨帖百字,抄書百字,看書少亦須滿二十頁,多則不論。自七月起,至今已看過《王荊公文集》百卷,《歸震川文集》四十卷,《詩經大全》二十卷,《後漢書》百卷,皆硃筆加圈批。
清道光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與諸弟書
曾氏勵志:愛爆炒 愛加料 口味重
鳳凰男的家書口味很重,重就重在勵志上,老曾會圍繞勵志這個課程加很多的「油鹽醬醋」,將一盤「勵志菜」炒得色香味俱全,讓勵志男們吃了又想吃。
例如講艱苦樸素,孝悌謹慎,這本是件很清淡的事,老曾卻能炒得花團錦簇,熱熱鬧鬧。我們讀他在道光二十九年寫給弟弟們的信:「吾細思凡天下官宦之家,多只一代享用便盡,其子孫始而驕佚,繼而流蕩,終而溝壑,能慶延一二代者鮮矣。商賈之家,勤儉者能延續三四代;耕讀之家,謹樸者能延五六代;孝友之家,則可以綿延十代八代。」
老曾會包裝呀,對官二代富二代的熱鬧繁華,他迎頭一桶冷水,用只能延續一兩代的冷言冷語,將一團火熱澆滅了;而對「謹樸」「孝友」之家,他就狂添柴火和佐料,將個枯燥清淡的道德說教炒得火熱,而「可以綿延十代八代」的誘人前景,就是他添加的柴火和佐料。讀家書的人,被這個「十代八代」、千秋萬代的前景所誘惑,就會熱血沸騰,發誓要孝友持家。
例如講讀書,咸豐八年八月三日寫給兒子曾紀澤的信,說的是讀書要深刻體會其境界,要親切。老曾這位做爸爸的,生怕兒子不能明白他的教誨,用盡了很多「佐料」來讓「讀書」這盤菜津津有味,而這些佐料就是比喻手法。什麼「如春雨之潤花,如清渠之溉稻」,「善讀書者,須視書如水,而視此心如花、如稻、如魚、如濯足」,比喻一大籮筐,儘是些花呀、稻呀、魚呀的景象,好似聽孟庭葦的歌,讓勵志男們覺得讀書是件很有美感的事情。
曾氏家書是剁椒魚頭
重口味其實也是單調的口味,摒除其他任何味道,在某一個味道上猛下功夫,爆炒到極致,就好像路邊攤點的炒米粉。例如在官場做人是件很複雜的技術活,老曾卻重火猛炒一個方面,將這件技術活炒得很可口。有一回老曾的弟弟曾國荃來信抱怨同事們的臉色難看,老曾馬上回信批評他:別人臉色難看,歸根到底先是你自己臉色難看。言下之意似乎就是只要自己臉色好看了,別人的臉色也跟著好看了。在這裡,老曾分明是將複雜的問題簡單化,將清朝官場人事關係這條臭魚,用辛辣的剁椒包裝起來,成了可口的「剁椒魚頭」。老曾和卡耐基一樣,善於爆炒一些簡單的道德原則和處事細節。
因此,讀老曾家書,會越讀越上癮,勵志男和鳳凰男,眷戀這點重口味,覺得老曾的成功不只是可以複製,簡直可以複印,於是老曾的家書賣了一版又一版。如今的鳳凰男成功學演說之所以盛行,大家都是追著這點重口味去的。
其實,老曾的成功絕大部分是在現實中歷練出來的,等他把成功寫到紙上時,可能已經沒了原味。正如鄭板橋畫竹,眼中之竹非筆上之竹,筆上之竹非紙上之竹,這麼高明的畫家,畫竹都難免變形,曾老師的成功心得,恐怕也是現實的成功不等於嘴裡想說的成功,想說的成功又不是寫在紙上的成功,都變形好幾次了。
例如老曾在家書中反覆強調「誠」字,老曾以誠待人又如何呢?當年他在江西帶兵,有個開皮包公司的人找到老曾,說可以購買一批物美價廉的軍火,老曾信了他,撥了一筆款給他。手下都勸他不可輕信,老曾很自信地說:吾以誠待人。結果,這個開皮包公司的拿著巨款一去不復返,老曾氣得絮絮叨叨:「我以誠待人,我以誠待人……」可見,這個「誠」字寫在家書上容易,做起來簡直是部血淚史。
諸葛亮家書:口味清淡 是清蒸魚
老曾的家書是剁椒魚頭,味重,諸葛亮的家書卻是清蒸鱸魚,味淡。
最短的只有19個字
諸葛老師的家書首先很簡短,不拿架子,尤其是寫給兄弟們的,完全不講大道理。例如寫給兄長諸葛瑾的家書,介紹自己八歲的兒子諸葛瞻,「瞻今已八歲,聰慧可愛,嫌其早成,恐不為重器耳」,前後19個字,簡直是微薄中的微薄,無非說兒子八歲了,資質聰明,但擔心過於早熟,擔不了大任,講到這裡戛然而止,對兒子的讚許以及擔憂都在19個字當中,但讓人總覺得有點諸葛丞相話太少,應該還總結一兩條讓我們學習學習,但諸葛老師就是不講了,再多話就不是諸葛老師的風格了。我猜,換上老曾來寫,肯定抑制不了嘴癢癢手癢癢的毛病,說上一大堆「聰慧」與「重器」之間的關聯,比喻例證格言全用上,爆炒一番自己的育兒心得。
諸葛亮的大兒子諸葛喬是從哥哥那邊撫養過來的,諸葛老師定期向諸葛瑾匯報阿喬的成長情況,有張便條介紹說:阿喬本來應該分配到成都工作,但是我決定讓他鍛煉鍛煉,跟大家一起運輸軍糧,要和將士們同甘共苦,「宜同榮辱……與諸子弟傳於谷中」。諸葛老師就是清淡簡練呀,他不再去闡述什麼高幹子弟必須和廣大官兵打成一片的道理, 37個字之後,什麼也不嗦了。
最長不過90個字
諸葛亮的家書也有教育子侄外甥的,最著名的《誡子書》:「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全文不過90個字,放在微博上,還可以輸入50個字。諸葛亮信手寫來,句句都是格言,好似很多美玉串聯起來。至於怎樣才能寧靜,怎樣才能致遠,不說了,不寫了,再說再寫,就好像在珠寶串聯成的項鏈上夾雜石頭。
諸葛老師的《誡外甥書》,也不過90個字,裡面的格言如「志當存高遠」,「棄細碎,廣咨問」,做人要有遠志,做人做事不能有太多雜碎夾雜在裡面。用這個標準來衡量老曾的家書,確實顯得有點「細碎」。
諸葛亮誡子書: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慢則不能研精,險躁則不能理性。年與時馳,意與歲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歎窮廬,將復何及!
原因:出身不同 時代不同 為人為文的境界不同
老曾是鳳凰男,成功而熱心的鳳凰男,總是有太多太多的話要說,有太多太多的經驗要傳播,感慨萬千,寫家書自然就詳細,具備細節。況且家書的對象是山區僻壤的農家子弟,覺悟較低,眼界不寬,不寫詳細些,他們就不明白,不寫得口味重一些,他們就不會奮發或者驚醒。
反之諸葛亮呢,別看他和曾國藩一樣曾經待在草廬裡,他可不是鳳凰男。曾國藩的家族在草廬(不一定是草廬,借指農舍)待了幾百年了,大家急著要出去,當然勵志口味要重一點;諸葛亮家的草廬是臨時搭建的,他老爸是太守,叔叔是名士,他自己也是名士,是暫時待在那裡的,劉備三顧茅廬去請他,那也不是件太令人吃驚的事,所以諸葛亮也不太強調苦讀書,「觀其大略」就行了。
如果諸葛亮也要參加科舉考試,也要參加公務員考試,他就不會說出這樣不負責任的話來。到曾老師那個時代就不行了,不苦讀就上不了科舉,難道還等清朝的皇帝三顧茅廬來請他不成?
老曾是一步步奮鬥吃苦上去的,是自己主動向清王朝湊過去的,有一種農轉非的激動,喜歡說勵志的話;諸葛亮是別人向他湊過來的,一切順理成章,如流水般自然,所以他為人比老曾淡定,寫的家書也比較淡,三國魏晉時期的文風、世風,簡約清淡,從諸葛亮便條式的家書,就可以看出後來《世說新語》的影子。魏晉風度,如今再也不能重複了。
當然,諸葛先生也不是一味清淡,也有《出師表》裡重口味的「夙夜憂歎,臨表涕零」,那是國家級大事,是在少東家面前表決心,當然不能再清淡了,如果太淡了,少東家還會懷疑你不負責任呢。
結語:年少時口味重,故而喜歡老鄉曾國藩的家書,這種勵志書有具體的細節,有看得見摸得著的訓練步驟,總覺得曾公能如此,我也能如此;如今年滿四十,忽然喜歡諸葛亮家書中呈現出來的那種清風明月、天高雲淡的名士風範。鳳凰男可為,真名士難得呀。
鳳凰男心態沒有錯,錯就錯在你用這個眼光去掃瞄所有的群體,覺得大家都是你教育的對象,動不動就賣弄自己的苦難史、辛酸史、奮鬥史,動不動就吆喝:老子當年如何如何。
當你這樣做的時候,災難和不幸就開始了。
什麼是鳳凰男:作為一種標籤是指集全家之力於一身,發憤讀書十餘年,終於成為「山窩裡飛出的金鳳凰」,從而為一個家族蛻變帶來希望的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