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脈,就是指中國文學幾千年發展中最高等級的生命潛流和審美潛流。這本書以中國文字起源為引,從《詩經》講起,到春秋戰國時期的「百家爭鳴」及楚辭,再到秦漢時期的大一統與書同文對文學的影響,漢賦及「無韻離騷」《史記》,魏晉時期的三曹及「竹林七賢」等文人雅士的詩作文采,再到唐宋詩詞,元曲及明清小說,一氣呵成,使歷史與現實相溝通,文理與形象相交融,為廣大讀者解讀了中國文化的演化過程。
不要快速地跳到唐代去。由漢至唐,世情紛亂,而文脈健旺。
我對於魏晉文脈的梳理,大致分為「三段論」———
首先,不管大家是否樂見,第一個在戰火硝煙中接續文脈的,是曹操。我曾在《叢林邊的那一家》中寫道:「曹操一心想做軍事巨人和政治巨人而十分辛苦,卻不太辛苦地成了文化巨人。」我還拿同時代寫了感人散文《出師表》的諸葛亮和曹操相比,結論是:「任何一部《中國文學史》,遺漏了曹操都是難以想像的,而加入了諸葛亮也是難以想像的。」
曹操的軍事權謀形象在中國民間早就凝固,卻缺少他在文學中的身份。然而,當大家知道,那些早已成為中國熟語的詩句居然都出自他的手筆,常常會大吃一驚。哪些熟語?例如:「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山不厭高,海不厭深」;「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還有那些描寫亂世景象的著名詩句:「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在漫長的歷史上,還有哪幾個文學家,能讓自己的文句變成千年通用?可能舉得出三四個,不多,而且滲入程度似乎也不如他廣泛。
更重要的是等級。我在對比後曾說,諸葛亮的文句所寫,是君臣之情;曹操的文句所寫,是宇宙人生。不必說諸葛亮,即便在文學史上,能用那麼開闊的氣勢來寫宇宙人生的,還有幾個?而且從我特別看重的文學本體來說,像他那麼乾淨、樸素、凝練的筆墨,又有幾個?
曹操還有兩個真正稱得上文學家的兒子,曹丕、曹植。父子三人中,文學地位最低而終於做了皇帝的曹丕,就文筆論,在數千年中國帝王中也能排到第二。第一是李煜,以後的事了。
在三國時代,哪一個軍閥都少不了血腥謀略。中國文人歷來對曹操的惡評,主要出於一個基點,那就是他要"斷絕劉漢正統"。但是我們如果從宏觀文化上看,在兵荒馬亂的危局中真正把中國文脈強悍地接續下來的,是誰呢?
這是「三段論」的第一段。
第二段,曹操的書記官阮瑀生了一個兒子叫阮籍,接過了文脈。還算直接,卻已有了懸崖峭壁般的"代溝"。比阮籍小十餘歲的嵇康,再加上一些文士,通稱為「魏晉名士」。其實,真正得脈者,只有阮籍、嵇康兩人。
這是一個「後英雄時代」的文脈漩渦。史詩傳奇結束,代之以恐怖腐敗,文士們由離經之議、憂生之嗟而走向虛無避世。生命邊緣的掙扎和探詢,使文化感悟告別正統,向著更危險、更深秘的角落釋放。奇人奇事,奇行奇癖,隨處可見。中國文化,看似主脈已散,卻四方奔溢,氣貌繁盛。當然,繁盛的是氣貌,而不是作品。那時留下的重大作品不多,卻為中國文人在血泊和奢侈間的人格自信,提供了眾多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