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稱男人,是與女人示別。雖然女人中也有強者,那叫以柔克剛,最多就叫陰剛;與陰剛劃分界限,歷史男人的標誌,就叫陽剛,陽剛的別稱,就叫英雄。中國歷史,問某人是不是男人,等同問他是不是英雄。英雄是男人的遞進,是男人邁進世界的最後一道關口,它的通道,直指未來的墓碑。因為英雄是男人的標籤,歷史上去看男人,最方便的方法,就是去翻荒漠古道上的英雄。又歷史運行的法則,遵循亂世出英雄,更方便的方法,就是拎出亂世中的幾個英雄。
以這個標準再看,中國的第一個著名的男人,就是項羽。但項羽卻是個末路英雄,勉強也只能叫末路男人。中國人之所以念叨項羽,還因為他是個堅強的失敗者。這太重要了,如果沒有霸王別姬,兩千多年來,就沒有那麼多同情的憑弔。讓人同情的英雄,自然不算是真正的英雄,叫項羽為男人,實在勉強。況且換上司馬遷的眼光,項羽就更叫不上男人了。關於項羽的紀錄,有兩條非常致命:一是婦人之仁,二是心胸狹窄。一個婆婆媽媽,又氣量很小的大漢,人家看了就不止是同情,那簡直是滑稽了。事實上,劉邦正在抓中了項羽這兩條命傷,用痞子的手段,將末路英雄扶上馬,送一程,讓他快馬加鞭上西天。
然而劉邦也算不得英雄,因為他的全部舉動,你看到一絲的男人氣。關於項羽、劉邦,阮籍有句話,叫: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一句就將兩個傢伙罵翻了。順著歷史再往下看,我們終於走到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英雄時代,三國。三國盛產英雄,即是盛產男人。但三國人物粉墨登場,到底誰是真正的男人?這要看誰是真正的英雄。在我看來,有五個人可以入圍。分別是,曹操、孫權、周瑜、諸葛亮、劉備。中國歷史,兩千多年的鐵論是,劉備是個大英雄,諸葛亮、孫權、周瑜依次也是英雄,惟獨曹操,不算英雄,反是個大奸雄。今天看來,歷史是徹底搞反了。事實也是,只有曹操,才真正稱得上是大英雄。
說曹操是第一的大英雄,理由很簡單,首先曹操有英雄的行動。他揣上自己的理想與抱負,居然敢單槍匹馬,深入虎穴去刺殺董卓。這等舉動,不是武術高手不行,沒有驚人的膽性不行,沒有發達的大腦不行。這一點他與項羽同類。但曹操遠超出了項羽,因為他規避了項羽的兩大致命弱點:在做重要決策時,曹操非常果斷。官渡之戰,袁紹在他的談笑間灰飛湮滅;即使是讓他功敗垂成的赤壁一戰,做起決定都沒什麼含糊。他既敢笑稱與孫權會獵於吳,當然有能力挽狂瀾。曹操一生容人有雅量,求才若渴。一曲《短歌行》,青青子矜,悠悠我心,唱了近兩千年,多少英才聽之心馳神往?如此空前絕後,即使手無縛雞之力,只會用人的劉邦,其安得猛士的求才之心,也莫能過。說曹操是第一的大英雄,還因為帶兵打仗他都親自上陣,既運籌帷幄,又決勝千里。
而曹操又是具備天地大英雄氣概的。早年清梅煮酒時,他當著劉備的面,就毫不掩飾地說: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曹操更有《觀滄海》一詩,說得更是明確,在他的心中,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男人的胸懷,到了這裡便到了頂。曹操更大的英雄氣概,就在他自己什麼樣就什麼樣,不裝神弄鬼,不臉上塗金裝菩薩,又怎麼樣了。一篇《述志令》,寫得再真實不過,實在不過。你說曹操這人多麼壞,可是如果歷史沒有他,老百姓要死得更多,亂搶亂奪亂搞的人也更多。(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大實話,是普通人都感同身受的話。這與任何成了英雄後都要假裝自己如何不得了的人,從來不可同日而語。
說曹操是三國的第一大英雄,最好可以對照著來看。孫權是很英雄。但他守的到底是祖宗的家業,一生既沒大起,也沒大落,有點平平安安就是福的況味。而且,歷史上最著名的那句「生子當如孫仲謀」,恰好是曹操口裡出來的,表面是誇,其實是罵,孫權只可用來守守祖業。曹操裡顯然是拿定了孫權,感到自己勝出一籌,才敢口出此言的。周瑜以《三國演義》的流傳,是個和項羽一樣,心胸狹隘,妒忌心強,容不下別人超過自己的人。即便是這樣,赤壁一戰還是他的手筆,而且,翻遍《三國演義》,他妒忌諸葛亮,是因為想利用他投吳而不成才有的舉動,這首先說明周瑜是個絕對的愛國者,忠心不二者。雖然真實的周瑜是羽扇綸巾,談笑間曹操灰飛煙滅,但他到底沒法比得上曹操。從性格到能力,周瑜太單一,有點急先鋒。
而說到諸葛亮,全部的本事就在謀。陰謀與陽謀,三十六計,七十二變,一百零八種魔術,將人搞得雲裡霧裡。一個謀勝於行,智勝於力,老在算計,且靠算計吃飯的人,無論如何稱不上天地大英雄,即使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也不能給人帶來更多好評。但歷史弔詭的就是,在前面這些英雄都被否定掉後,在我看來絕對不配叫英雄的劉備,居然成了曹操最大的剋星,而且他還真成了贏家。就是他,將曹操逼到了歷史的恥辱柱上,被後人叫了兩千多年奸雄。問題正是,劉備到底具備什麼英雄的本事呢?似乎一點也沒有。翻遍正史和野史,劉備首先就不具備英雄膽。被曹操叫去一塊青梅煮酒,如果不是那聲雷救了他,掉的可能不是茶杯,而是腦袋。可見劉備到底是凡人,不是自吹的龍種。心裡穩不住,劉備絕對害怕、也做不出刺殺董桌這樣的冒險大事。
再問劉備帶兵打仗的指揮才能如何呢?跟著老謀深算的諸葛亮天天呆在一起,沒學會殺豬,也學會了幫殺豬,可他老人家五六十歲的人了,某天老夫發少年狂,左佩劍,右帶兵,內心為之躊躇滿志,沒交幾下手,居然被軍事見習生陸遜徹底打垮,白帝城內連老命也送給了陸小朋友。一世英名不保如此,更讓我們看清了,他的那一部分成功也不靠自己,而是一幫兄弟們幫忙。他這個老大,當得夠南郭先生了。他最大的本事到底是什麼?歷史上表得很清楚,就一個字:哭。與劉邦相比,劉備是同類。但劉邦是流氓到底,痞亦有道,技進乎道,用起人來風生水起,風捲殘雲,大風起兮雲飛揚。劉備只能望洋興歎,望塵莫及。劉備的全部本事,除了哭,就一個德。所謂玄德,就是玄之又玄的德。只是,這玄之又玄的德,又是那門子本事呢?不過幾滴虛情假意的眼淚。
事實上,在三國時代,在英雄倍出,大男人鼎立的世界裡,玄德先生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都是最接近女人的一個。而他所為人稱道的德,就是《論語》裡說的,「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以風伏草,必偃」之德。這正是統治者裝神弄鬼,用來麻痺、欺騙老百姓,讓老百姓做順民,魚肉、蹂躪之後,還要人家感恩戴德的「德」。但就是這麼一個逢事就哭,只會滿口仁義道德的男性,被做了正統,當了榜樣,立為英雄。曹操被無情地PK掉了,劉備被抬上英雄席位了,這就是世道人心。這說明,中國歷史以來,老百姓都被統治者奴化了,被奴化後,老百姓又積極響應、配合,共同來造出他們心中的英雄偶像。因為與西方相比,中國的文化是主靜的文化,所以象劉備這樣,沒有任何突出才能,沒有任何個性,只會空洞地喊「德」的衛道士,就應和了被奴化文化熏陶後的中國人的心理期待。當發現了這一歷史的暗角,我們心中只有陣陣悲涼。
從這裡我們可以深刻地看到:個人在歷史面前是多麼無奈。只要你順應了歷史的心理、需求,哪怕你是一個狗熊,歷史也可以改頭換臉,堂而皇之讓你坐上英雄牌位(譬如劉備);如果歷史不需要你去充當道具,或者做個什麼樣的牌坊,即使你是天地大英雄,歷史也要上下其手,指鹿為馬,將你踏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就像曹操)。好在與歷史的需要與被奴化的百姓心理需要並不合謀,英雄一直遵循它本身的路。於是兩者之間,有著天然的,永遠不可能握手言和的鴻溝:任何領域,任何行業,真正的英雄,從才能到性格,都必定具備鮮明的個性。近兩千多年來,中國的文化,從本質上說就是一種扼殺個性的文化。兩者之間一直在尋求一種妥協,但英雄不可能磨滅了個性。於是掩藏個性的虛偽文化便盛行開來。綿延中國兩千多年的儒家經典,本質上就是一部教育人如何適應現實,如何虛偽的世俗教材。曹操之後,中國的大英雄,都難逃離投機的宿命。道理很簡單:既然心裡不答應劉備,又知道曹操的英雄路是條冒險路,於是放棄了自我的堅持,比老鼠還機靈地把握世道人心,社會上什麼暢銷,自己就鑽營什麼。
放棄了英雄的立場,自然就沒了英雄的作為,而這樣條件下產生出來的英雄,自然都是一些投機分子。曹操而後,中國歷史上少有了那麼通脫、雄渾、大氣、率真、個性的大英雄。被歷史與文化雙重閹割的英雄,折戟沉沙,層層虛偽掩埋,一部中國英雄史,不過一部停留在紙上的偽史。也許是洞穿了這種英雄史的悲涼、沉痛,毛澤東站在曹操的滄海邊上,這樣寫道: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歷論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之後,毛澤東當年或許也感覺到,中國自曹操而下,就沒有過真正的男人,更遑論大英雄。個性如他,用手擎起歷史那黑沉的閘門。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從文化的根源上看,與主靜的中國文化對應,西方文化主動,所以他們的英雄,我們只能望塵莫及。劇情源於古希臘荷馬史詩的電影《特洛伊》,大英雄阿喀琉斯,根據西方文化思維的塑造,就是一個真正的頂天立地的大男兒。天使的歸天使,魔鬼的歸魔鬼,西方文化的思維就這麼了撇。與之相呼應,西方文化強調個人、個體。集體為了個體,必須無條件地犧牲,在這強調個體必須為集體無條件犧牲的中國人看來,無異於天塌下來了。但西方文明非但沒亡,反遠遠將中國甩到了身後。
一個不敢強調個人、個體價值的民族,必定是沒有個性的民族,沒有個性,沒有英雄。就是說,沒有男人。號稱為男人的人們,都在虛與委蛇。一部厚厚的男人史,不過一部「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的廢史。今天回頭顧看,從阮籍歎「時無英雄」,歷史已過兩千年。兩千年來,從來事實都是,無論時有還是時無,英雄一直無法脫離他所處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