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早已看透了這個男人,年少輕狂時便戲耍別家新娘,逐鹿沙場時仍不忘拈花惹草。即便如此,自己仍然將他掛在心上,初時的愛,最終的恨,愛有多深,恨便有多切。
那是男人的時代,女人只是附屬,所以,自己只能默默承受著他身邊的環肥燕瘦花落花開。女人對於男人來說,最大的用處或許是生兒育女吧,一直沒能生育,是自己心中永遠的痛。如果上天能賜給自己一個孩子,或許能夠讓心境更平和,更安於現狀。
若干年過去了,丁夫人不得不放棄了這一奢望,自己不曾生下一兒半女,這在當時,是為人妻最不合格的地方。從古至今,一旦這個關隘過不去,其他方面再完美,對於婚姻來說,都是一個最大的缺口。
曹操是個浪子,無法奢求他回頭,只能等著他心倦,或許到了兩鬢斑白,才能等來元配夫妻的平淡恩愛,當然,依舊不會是簡單的兩人世界。不過,丁夫人還有一個心靈的寄托,那就是承歡膝下的兒女們,那是曹操長妾劉氏生育的孩子——長子曹昂和長女清河公主。
在兒女還年幼的時候,劉氏便因病而故,臨終時,她將自己的兒女都托付給了丁夫人,請求正室能夠收養自己的孩子,這無疑是個兩全其美的提議,孩子們能得到悉心照料,能得到更好的名分,丁夫人也可以為自己的母愛找個出口。
丁夫人答應了劉氏的請求,將劉氏的兒女視若己出,用心扶養,長子曹昂更是成為了她最大的寄托。曹昂文武雙全,十九歲便被舉為孝廉,更成為戰場馳名的少年將領。然而,天妒英才,曹昂死於亂軍之中,而他的死與父親的風流韻事也有些推脫不掉的關係。
建安二年(公元197年)初,曹操率軍討伐南陽張繡,張繡被迫獻城投降,原本這是一場擴大戰果的勝仗,不料,曹操卻陷入美人春色,失了城池。原來,曹操看中了張繡寡居的嬸母,此舉,在張繡看來,無疑是難忍的屈辱。
憤怒之下,張繡率舊部夜襲中軍大營,毫無防備的曹操部眾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只得退守舞陰。曹操這短暫風流的代價則是侄子曹安民被殺,猛將典韋戰死,以及長子曹昂的陣亡。曹操身受箭傷,多虧了坐騎大宛良駒「絕影」才脫離險境。「絕影」身上中了三箭仍然疾馳如風,最後因流矢射中眼睛才倒了下去,而這匹戰馬正是曹昂在危急關頭讓與父親的。
次年,曹操再次進攻張繡,大獲全勝,後張繡率部投誠,由於當時曹操正與袁紹劍拔弩張,備戰官渡,為了積蓄兵馬,曹操摒棄前嫌,封張繡為揚武將軍,並納其嬸母為妾。
曹操此舉,終於觸及了丁夫人情感的底線,丈夫的風流事她可以容忍,但養子的死卻成為壓垮其感情駝背的最後一根稻草,她心中所有積鬱的怨憤全在此時爆發了:「你害死了我兒曹昂,卻沒有一點悔恨思念之意。」
曹操的解釋,無論是對是錯,在丁夫人聽來都是風流的托詞,曹操向來威嚴,下屬親人在其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只有丁夫人敢於當面指責他,雖然有損顏面,但內心的愧疚讓他不好發作。不過,讓他不曾預料的是,妻子這次的憤懣卻一直延續了很久,忍耐到了一定限度,曹操便按捺不住了。某次,面對丁夫人再次的指責,一怒之下,曹操下令將其送回娘家。
這個決定後來也成為曹操抱憾終生的事情,如果時光可以倒轉,一切可以重來,他一定會選擇繼續忍耐。
原本曹操以為等夫人消了氣,在娘家清貧生活與王府衣食無憂的對比之下,會回心轉意,沒想到丁夫人自離開時的那一刻便沒有想過再回來。
她安貧樂道,紡紗織布,曹操多次派去接她的使者都吃了閉門羹。為了接夫人回來,曹操誠心誠意親自前往,丁家上下列隊相迎,唯有丁夫人依舊在內室織布。即便所有人都敬畏這個男人,她也可以不動聲色,這是她的自持,她的驕傲。
曹操不見妻子出迎,也沒有感到意外,他只身前往織室,面對默默穿梭的丁夫人,他放下了睥睨天下的自尊,輕輕撫著她的背,第一次低聲下氣地請求著:「你回頭看看我,我們一起返回王宮吧?」
有求,無應,夫人沒有回首,沒有答語,手中依然穿梭織布,梭聲襯著室內的靜謐,似乎說著「哀莫大於心死」那句老話。曹操佇立良久,他深深瞭解妻子的秉性,知道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
丁夫人靜靜聽著身後傳來的歎息,靜靜聽著曹操徘徊的腳步聲。
「你是下定決心要與我斷絕夫妻之情嗎?」
「你是真的……?」
重複再三,曹操終於轉身離開了,帶著愧疚與不捨,丁夫人依舊面色淡然,並非鐵石心腸,她心中又何嘗沒有蕩起波瀾,只不過,情感的傷害已經留下了傷疤,永難平復。
情緣猶在,奈何心意已絕,丁夫人以自己的決絕印證了那闋悠遠流長的樂府詩: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
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
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
從今以往,勿復相思。
相思與君絕!
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
秋風肅肅晨風颸,東方須臾高知之。
回到王宮,曹操派人傳話給丁家,說既然自己已經無法挽回丁夫人之心,那麼任憑夫人改嫁他人。這個變相的離異妥協,為兩人的夫妻關係畫上了句號,因為曹操那時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相,正室之位不能懸空,因此,卞夫人便轉正成為了正室。
丁夫人無懼曹操,丁家父母兄弟卻寢食難安,他們原本擔心曹操因此事而遷怒於丁家,不想曹操非但沒有發難,反而對丁夫人的家人們十分照顧。
相比較而言,卞夫人的兄弟卻是被嚴格要求的對象,卞秉一直追隨曹操南征北戰,也頗有戰功,然而曹操為了杜絕悠悠眾口,只封其為別部司馬,一些軍功遜於卞秉的人卻都封侯陞官。對此,一向低調的卞王后終於有些不滿了。
曹操對此解釋,正因為卞秉的特殊身份,所以不能封他太大的官爵,卞夫人無奈,轉求丈夫多賞賜弟弟一些財物,但曹操卻提出卞夫人可以暗地接濟,但決不能公開賞賜。
卞夫人聰慧過人,此言一出,她便不再要求什麼了。
想當初卞夫人為側室之時,丁夫人頗有些看不上她,由於養子曹昂的關係,丁夫人對曹丕等人也說不上熱絡,然而,卞夫人轉正後,卻依舊對丁夫人恭敬如初。逢著曹操出行的時候,卞夫人便會派人送去許多財物,還時常邀請丁夫人回王府赴宴,並且把與曹操並排的嫡妻座位留給丁夫人,自己退居妾位。
看著對自己低眉順目的卞夫人,丁夫人有些過意不去,曾言自己已是離異之人,讓卞夫人大可不必如此。不過,三人心中明瞭,卞夫人的種種做法其實是為了迎合曹操未能說出口的心意,對此,丁夫人領了卞夫人的情,卻依舊對曹操形同陌路。
幾年後,丁家傳來丁夫人病逝的消息,至此,曹操的悔痛之心更是無以復加。善解人意的卞夫人主動提出由自己來操辦丁夫人的喪事,事無鉅細,都親自打點。曹操親自為其選擇了墓地,將自己的髮妻安葬在許昌城南。
曹操身邊姬妾如雲,但對於結髮妻子的情感卻是十分特殊的,她恨他的風流,恨他的薄情,恨他害兒子丟了性命,她敢於當面責難,她無懼世俗威嚴,她以自己的決絕證明了這個世上能夠與曹操並肩匹敵的女人只有她一個而已。
後來,當曹丕被立為太子時,左右侍從向卞王后道賀,請王后賞賜眾人,對於眾人透著諂媚的賀語,卞王后淡然處之,年長為嗣,做母親的沒有教導無方的失職就已是幸事了,又何必因此而賞賜眾人?
侍從將卞王后的話轉述於曹操,曹操送了妻子兩句話:怒不變容,喜不失節。這讚賞中有對卞夫人的認同與喜悅,背後卻有著淡淡的苦楚,兒子和妻子,真正的情不是相敬如賓,恭敬遵從,而是真實的情感宣洩。
時光如水,當曹操的生命走到了盡頭,他說出了內心深處一直藏著的情感:「想我一生之中,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丁夫人,我對她自始至終都沒有負心,只不過我做錯了事,讓一切都無法挽回,以致夫人與我決裂。如果人死之後,真的有靈魂,有另一個世界,如果我遇到昂兒,他質問我:『我的母親在何處?』我該如何作答?」
一生情,一身恨,她和他至死都無法釋懷。
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邊潮已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