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漢延熙十六年元旦這一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怎麼呢?這一天,費禕在漢壽大宴蜀國群臣,凡是駐留在漢壽這地兒的官員,不分官職大小,都被費禕請來喝酒。
費禕是誰?這個人大夥兒不會陌生。《諸葛亮前出師表》中曾兩處提到此人——
「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禕、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忠純,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
「至於斟酌損益,進盡忠言,則攸之、禕、允之任也。願陛下托臣以討賊興復 之效;不效,則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靈。若無興德之言,則責攸之、禕、允之 咎,以彰其慢。」
這說明,諸葛亮非常看重費禕,並委以重任。
事實的確如此,費禕是蜀國的重要人物。這個重要人物,有個眾所周知的嗜好——喝酒。但他自制力極強,從不因喝酒而誤事。
但蜀漢延熙十六年元旦這天,正逢過年,官員眾多,費禕怎能不多喝幾杯。此時的費禕,早已不是侍郎,而是蜀國大宰相。官員們自然逢迎,頻頻敬酒。費禕挺高興,孟浪飲酒,很快便酩酊大醉。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官員又過來敬酒。
「我已喝太多,你這杯……」費禕話音未落,敬酒的官員突然扔了酒杯,打袖子裡掏出一柄鋒利的匕首,直刺費禕胸膛。
費禕此時已醉得頭昏腦漲,根本來不及反應,匕首「噗」地刺胸而入,旋即拔出,典型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速度之迅猛,以至於費禕都沒喊出聲就嚥了氣。
在場的官員全都傻了眼,國宴席間,突發血案,並且被害人是宰相。
這個行刺的官員是誰?他為何如此亡命,選擇這一時機行刺國家首腦?這無疑也是一次自殺性襲擊。如此明目張膽地刺殺,雖然出其不意順利得手,但自己還能活嗎?
事情講到這兒,又出現一個問題。費禕既然是蜀國宰相,為何不呆在當時的都城成都呢?原因很簡單,為了抵禦北方曹魏的進攻,同時也為了等待北伐中原的良機,費禕雖為宰相,而在絕大多數時間裡,都駐留在漢壽,這個地方就是今天的四川省廣元市劍閣縣東北。
費禕在漢壽呆了幾年,沒有發生大規模的戰爭。在他之前,前丞相諸葛亮多次領兵北伐,國力耗費很大。這幾年,費禕執政,國家經濟有所恢復,眼看著新年到來,自個兒心裡也愉悅,於是擺下酒宴,犒勞群臣。萬沒想到,這一天竟是自己的死期!
這一刺殺大案震驚蜀國朝野。費禕身份顯赫,又是蜀後主劉禪駕前的第一把手,他的被殺直接導致了蜀漢統治政權弱化,蜀國政局將動盪不安。但它的發生如此突然,令所有都人始料未及。
所幸的是,作案人不用追捕,他就在眼前。群臣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竟然是費禕麾下的一個高級參謀。
他就是左將軍郭循。在漢代,左將軍本是高級武職,而在這個時期,只是一個名譽職銜,並無實權。但郭循一直受到費禕的器重,因此,他的實際身份是費禕的參謀。
那麼,犯罪人郭循的作案動機就比較費解了。
是仇殺嗎?一個嘔心瀝血的小幕僚,自然與主子心帖心。能有什麼私人仇怨呢?謀財害命更不可能。謀財害命,作案人一定是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殺人劫財。而郭循的刺殺,完全是一個亡命徒。不惜同歸於盡也要將費禕置於死地。
這就只剩下一種可能性:爭權奪利,政治刺殺。
若按此推斷,郭循的後面就篤定有一隻幕後黑手。甚至是一個政治集團,一股政治勢力。
郭循只不過是一個被人當槍使的亡命角色。因為,就他的官職身份而言,根本不可能與費禕爭權,殺掉費禕無濟於事。退一萬步,即便可以爭,也是謀殺,絕不會自殺性襲擊。
先前說過,費禕器重郭循,郭勳是費禕的參謀,基本屬於心腹一級的人物。心腹殺主人,只能說明一點:他不是心腹是假心腹,他潛伏在費禕身邊已久。
短時間誰會拿一個人當心腹,這個潛伏期是比較長的,難道費禕沒有察覺出一點蛛絲馬跡嗎?
費禕還真沒有。這與他性格有關。
費禕的確是個人才,具有超強的記憶力和處理政務的能力。政務工作中,別人很難搞定的事情,對他來說輕而易舉。因此,費禕心裡是自得的,他認為自己是個天才,難免就有點放縱。說話辦事也就大大咧咧,吊兒郎當。可他忘了關鍵一點:自己是一國宰相,裝也應該裝出一副兢兢業業樣子來,以作表率。
這性情做派,使他馬虎大意。可以說,正是由於這個性格缺陷導致被刺身亡。當然,這只是一個因素;另一個因素,郭循刺殺顯然是策劃已久的。費禕難以躲避。
是什麼人,什麼政治勢力一定要將費禕殺死呢?
在朝內,只有一個人會與費禕的權勢不相上下,他就是蔣琬。
這得從諸葛亮死後說起——諸葛亮身為丞相之時,權利非常大,他去世後,一方面蜀國再沒有與他同樣能力和威望的人物;另一方面,後主劉禪也不願意再出現一個「相父」來管束自己。於是,劉禪就把丞相一職給廢除了。任命蔣琬為尚書令,作為內朝領袖,實際上就是宰相。而費禕這時候任後軍師。
沒過多久。蔣琬又升了官,任大將軍,兼錄尚書事,封安陽亭侯。那麼,尚書令的位置誰來坐呢?就是費禕。
這一時期,內超尚書檯坐辦公室的主官是尚書令費禕,他的直接領導人就是錄尚書事蔣琬。
蔣琬當了一把手後,考慮到諸葛亮多次北出秦嶺,討伐曹魏均無功而返。於是打算多造戰船,從荊州西部北上,奇襲魏國的魏興、上庸等郡。這一想法改變了諸葛亮的既定方針,立刻遭到朝臣的普遍反對,其中包括費禕和姜維。
為此,蔣琬上書給後主劉禪,詳細闡述了自己的想法。可惜,蔣琬上了書,計劃還沒來得及實施,他就身患重病,才也沒有好轉。
劉禪只得擢升蔣琬大司馬。但這個職務沒有實際意義。只是一個榮譽職銜,權力比大將軍錄尚書事差遠了。
蔣琬的原職務誰來接任呢?當然就是費禕。此時是蜀漢延熙六年,從這一年開始,費禕成為蜀漢政權的一把手。
但此時蔣琬也並未完全被架空,他還兼任益州刺史,也就是都城地區的最高行政長官。
一年後,也就是蜀漢延熙七年,魏國大將軍曹爽率大軍討伐四川,最終在漢中的興勢,即今陝西省漢中市洋縣北,被漢將王平擊敗。這一次戰役,蜀國指揮官是王平,可名義上的最高統帥是宰相費禕。
興勢之戰的勝利,使費禕的人氣急劇飆升。而蔣琬在病重的兩年中,劉禪對他明升暗降,以費禕來制約他。而費禕的權利慾望也挺強。蔣琬會因為這個原因派人潛伏費禕身邊,而後刺殺他嗎?
答案是:不可能!
原因有二:
一、興勢之戰後,蔣琬已知自己大勢已去,拖著病體也無法處理日常政務,就來了個順水推舟,將益州刺史的位置也讓給了費禕。至此,蔣琬交出了全部的實權。從這一點來看,蔣琬縱然有與費禕爭權奪利的心,也沒那個力。
二、蜀漢延熙六年,病重已久的蔣琬,終於去世。就在這一年,董允也繼蔣琬之後去世。我們知道,費禕被刺的時間是蜀漢延熙十六年元旦。蔣琬若派人潛伏刺殺,怎麼可能血案在十年後再發生,即便要干,也會趁自己剩下最後一口氣時下手,方可了卻心願。
因此,即便蔣琬有刺殺動機,也缺乏行動能力和作案時間。
內部鬥爭的嫌疑排除,就只能是敵我鬥爭。這就得分析兇手郭循。這是個什麼樣人呢?這個人原名郭修,字孝先,是西平人氏。也就是說,他原是曹魏管轄區的人。而且,不是一個普通的人。他的身份是西平的豪族大戶。他本人也非常有才能,在魏國的西部很有些聲望。《魏氏春秋》中記錄了他的履歷:「素有業行,著名西州。」
那麼,郭循是怎樣到了蜀國呢?
這要說到費禕執政。他上台後,一改諸葛亮連年北伐的策略。因為當時蜀國經濟狀況非常糟糕。費禕就將主要精力放在內治方面。基本沒進行過過大的進攻性軍事活動。
但姜維與費禕不同,他堅持諸葛亮的戰略方針,多次要求費禕下令北伐。
屢屢要求,費禕既不好一味退卻,打擊姜維的積極性,同時又擔心姜維打敗耗費國力,於是他想出一個折中的主意——只派一萬人馬給姜維。
姜維挺寒酸的,就靠僅有的一萬人馬騷擾曹魏邊境,先後打了幾仗,戰國寥寥,只保持了進攻的態勢。
到了蜀漢延熙十三年,也就是公元250年,姜維再度率軍殺出祁山,進攻魏國的西平郡。但未能取得勝利,沒拿下郡城就撤兵而回。而在這場戰役中,姜維也有收穫,那就是活捉了時任魏中郎將的郭循。
這一點非常重要。如果推斷郭循是曹魏故意派來詐降,繼而潛伏於費禕身邊。其中就有兩大疑點:
一、西門戰役的發動者是姜維。郭循怎能算出姜維什麼時候打西平?而且,在被俘後,他怎能確保自己不被姜維當場砍了?
二、即便郭循是臨場發揮,詐降潛伏,他又怎能保證自己會受到費禕重用?並且他還知道費禕在多年後的宴會上會喝醉,從而行刺。能將這些都算計到的人,只能是神仙。
因此,曹魏利用郭循潛伏刺殺費禕是不可能的。
如此一來,這樁血案就變得匪夷所思了。郭循既不是蔣琬的手下,也不是曹魏集團的臥底,與費禕也沒有任何私人恩怨。那麼,他有什麼動機要殺害費禕?並且是同歸於盡的方式。
所有可能性都被排除後。我們只能從另一個新的角度來分析——那就是被害人死亡之後,誰會獲得最大的利益?
毋庸置疑,費禕死後,政治獲得最大利益的人,只能是姜維。而且,他與費禕的戰略方針矛盾。,姜維每欲興軍大舉,費禕常裁製不從,與其兵不過萬人。姜維顯然是身受費禕壓制的。由此,他心生殺機也是情理之中。
再看陳壽《三國誌·姜維傳》裡的一段記錄:「十六年春,禕卒。夏,維率數萬人出石營」。也就是說,蜀漢延熙十六年春天,費禕死亡。夏天,姜維就率領數萬人的軍隊出征。
由此可見,費禕的死,對姜維來說是一件極好的事情。
接著再看一段《姜維傳》裴注裡的記錄:「傅子曰:維為人好立功名,陰養死士,不脩布衣之業。」
這段話的總體意思就是說姜維這個人,功利心極強,且有城府。其中有四個字,尤為關鍵——「陰養死士」。就是暗地裡培養為自己賣命的敢死之士。
而郭循刺殺費禕的行動,是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與「死士」行徑別無二致。
就作案條件來說,姜維也很充分,活捉郭循的人是姜維,不殺反而送回朝廷的還是姜維。換句話說,姜維決定了處置俘虜的權利。他為什麼不當場砍了郭循的腦袋,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
這裡又出現一個問題。姜維怎能保證費禕會重用郭循?而且在兩年內,作為降將的郭循就升到左將軍的位置。
原因並不複雜。姜維是瞭解費禕的。他知道費禕希望在西州培養自己的班底。這一點,費禕是採取的諸葛亮的做法。從諸葛亮時代起,多次北伐都是走的是祁山一線。為了在隴西地區站住腳,諸葛亮非常重視拉攏世巨隴西的豪門大戶。當年諸葛亮俘虜姜維後加以重用,就是為了讓姜維幫助自己拉攏當地大戶,從而平定隴西。因此,費禕重用郭循,和諸葛亮的策略道理相同。作為當年降將的姜維,自然知道其中的道理,他有足夠的把握讓費禕重用郭循。
這樣說起來,刺殺費禕的幕後者就一定是姜維了嗎?不,《資治通鑒卷》中對郭槐有不同的說法,裡面曾記錄了一個事:「循欲刺漢主,不得親近,每因上壽,且拜且前,為左右所遏,事輒不果。」
這段話的大致意思是說:郭循多次想刺殺後主劉禪,卻沒有機會親近,每次都被劉禪的護衛給擋了回來。
由此,出現了另一種推測,說郭循刺殺劉禪不成,才退而求其次刺殺宰相費禕。然而,這一推測實在矛盾。如果郭循屢次想刺殺劉禪,早就被千刀萬剮了,怎會任其在朝中任職活動,到了延熙十六年年還被邀請去去參加宴會。
那麼這個記錄,真正想說明的是什麼呢?就是要為姜維洗清嫌疑。這郭循原本打算刺殺後主劉禪,無法得逞才轉來殺其他目標,姜維總沒動機殺劉禪吧。
但是,即便這個記錄是費禕被刺案後來補上去的。姜維要操縱郭循仍存在一個問題,那就是他將郭循俘虜,帶回朝中,是費禕重用了郭循,要說培養「死士」,總得給人一些恩寵吧。而這恩寵是費禕給的,不是姜維給的。郭循當「死士」,也該是費禕的「死士」怎麼搞反了?
於是又出現一種推論:姜維俘虜了郭循,並沒有收羅了他做為自己的死士,而是當場就把他殺掉,繼而採用了自己早已豢養的死士冒名頂替。接著,這個冒充的郭循就潛伏在費禕身邊,得到左將軍之位。然後十六年年初大會上,潛伏已久的郭循殺掉費禕,完成了他死士的使命。姜維怕別人懷疑到自己頭上,事後便在朝臣中散佈謠言:說郭循早懷謀反之心,好幾次想刺殺皇帝都被左右攔下了。然後大家恍然大悟,再不去懷疑姜維殺費禕的動機。
因此,無論從動機、能力、條件來分析、推理。費禕被刺案的幕後元兇只能是姜維,不可能再有第二個嫌疑人。
當郭循刺殺費禕的消息傳到曹魏後,當時的魏主曹髦下詔嘉獎郭循。追封其為長樂侯,食邑千戶,並且拜郭循的兒子為奉車都尉,賜銀千餅,絹千匹。而費禕死後,後主劉禪根據他對漢室所建的功勳,謚贈「城鄉敬侯」,並為其舉行國葬;將其安葬於漢壽城西門外社稷壇南邊。並勒石豎碑鐫刻:「漢尚書令費公敬侯之墓」。
費禕的死,給蜀國帶來了極其嚴重的後果,絕不僅僅只是朝政的動盪。要知道,費禕是蜀漢最後一個頗具才能且能服眾的宰相。那麼,一個誰都不願接受的事實,擺在我們面前,那就是——姜維為爭奪權力,幕後策劃了這一起刺殺費禕的血案,其後果是從根本上加劇了蜀漢的滅亡步伐。說他是蜀漢亡國的罪人,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