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司整體利益之下,不同層級的領導各有不同的利益訴求。在「公司大賬」和「老闆小賬」之間,往往存在一定差異。如何將擅長做「公司大賬」和擅長做「老闆小賬」的兩類不同人才安置在合適位置、且保持利益平衡,這是考驗老闆察人、用人之道的關鍵所在。
孫權重用呂范、棄用周谷
三國東吳的開國皇帝孫權,在哥哥孫策當家時,不過是個小小的宜興縣長(陽羨長)。做了縣長不免要搞點計劃外項目,從公款裡拆借些資金。他的兩位「會計」———主簿呂范和功曹周谷,採取了截然不同的態度:呂范把每筆小賬都做成大賬,規規矩矩向孫策匯報,弄得好多計劃外項目不得不關停並轉,孫權的小金庫也險象環生;周谷則明裡暗裡,幫孫權做足假賬功夫,讓孫權私房錢花得很爽,老哥兼領導孫策也被蒙在鼓裡。
等到孫權自己當家,呂范立即得到重用,後來成為東吳的股肱名臣,而做賬高手周谷則「終身不用」,理由是此人既然能幫著當縣長的自己欺瞞當領導的老哥,就能幫著當下屬的別人欺瞞當領導的自己,能力越強,賬做得越巧,危害性也就越大。
後人大多稱讚孫權在這件事上做得不錯,很能理解漢光武帝劉秀那句「天子不與布衣同」的道理,知道一旦當家,「小家」就成了「大家」,自己就從「做小賬的」轉換為「查小賬的」,從欺瞞別人的小領導,變成最怕別人欺瞞的「大老闆」,以前不討小縣長歡喜的呆板會計呂范成了最值得信任的好管家,昔日讓自己舒坦輕鬆的理財高手周谷,則成了大皇帝必須打足精神防範的財政蠹蟲,一進一退,貌似實在允當得很。
但孫權在「用會計」這件事上,充其量只能算「及格分」而已:在重用呂范這個問題上,他的思路十分精闢,從方面之任轉換到全局主宰,拋棄此前「小我」的本位主義,為「大家」財政安全的需要提拔呂范這種講原則、守法度的「會計」,自然是令人欽佩的選擇;但對周谷的處置卻只對了一半———對這種人抱有戒心,讓他遠離財務關鍵部門,這完全正確;但就此不予重用,卻未必是一個決策者最好的選擇。
周谷的「可用之處」
唐太宗時的名臣岑文本曾經有一段話,說「使智使勇,使貪使愚,故智者樂立其功,勇者好行其志,貪者邀趨其利,愚者不計其死。是以前聖使人,必收所長而棄所短」,意思是人無完人,即便愚蠢或貪婪的人,如果使用得當,也一樣可以發揮重要作用,並避免不良影響。一個明智的領導者,應該用人之長,棄人之短,而不是求全責備,把人一棍子打死。
具體到周谷這件事,他做假賬動機不純,對「大領導」不負責任,對頂頭上司意在溜須逢迎,這些都是比較嚴重的缺點。但他頭腦靈活,對財務規則嫻熟,敢於靈活處置問題,這些其實都是可取的。三國時代,州郡的獨立性很強,以東吳為例,直到孫權晚年,仍然實行較為原始、落後和分權的部曲制和采地制,每個地方官和將領都領有數量不等的「配兵」,這些「配兵」的開支,則由分配給他的采地財政來承擔,將領死後,這些「配兵」和采地一部分由國家收回重新分配,另一部分則由其一個或幾個兒子繼承。而在孫策時代,這種分權制和財政分散狀態更加突出,可以說,當宜興縣長的孫權要求更多財政自主權,在他那個時代其實是常態的、合理的,周谷的做法雖有取巧之嫌,但說不上有多出格,充其量算個「合法避稅」;而呂范事事匯報的做法,在那個時代反倒是有些奇怪的———因為即便匯報了,在當時那個鬆散體制下,孫策也不會對連軍費、辦公費都要自籌的地方官作多少苛責(就更不用說孫權和孫策是啥關係了)。
孫權重用呂范、拋棄周谷,在很大程度上表明了他對集權的一種憧憬,此後直到去世,他一直試圖改變這種落後的分權制、采地制和兵權世襲制,但收效卻是有限的。應該說,孫權的願望是好的,也符合公司發展大計和他本人的利益,但即便如此,周谷仍然是個可以「收所長而棄所短」的「會計」人才———
從史料上看,呂范是「移民」身份,原籍汝南細陽(今安徽太和),在孫策手下不僅是「異地做官」,而且弄不好還在試用期內,事事小心既是品德和個性的表現,也多少有自保痕跡,不得不時刻擔心被砸飯碗,如果在其家鄉汝南當「會計」,會否仍這樣規矩,恐怕也不好說;周谷卻是周氏子弟,而周家的郡望正是陽羨,也就是說,他是土著做官,出身不俗,膽子更大、點子也更多,實際上有些「地頭蛇」的有恃無恐成分。
鑒於此,把周谷從「老窩」陽羨弄出來,平調到遠離家鄉、宗黨的外地任職,並配上合適的副手,輔以完善的審計監督機制,他善用規則、敢於任事和精通理財的優點便可以充分發揮,而喜歡耍手段、鑽空子的人格缺陷,也可以得到有效約束。
不僅如此,在一些特殊崗位,敢花錢、敢負責任、不計較小賬,反倒比循規蹈矩的「會計」更能派上用場。
中國古代買賣人和「會計」們共同尊奉的偶像和祖師爺,是曾經幫助越王勾踐報仇成功,後來功成身退、棄官經商,並成為著名富翁的陶朱公范蠡。范蠡晚年住在陶(今定陶),二兒子因殺人被楚國關押,要花錢打點,范蠡本想讓剛成年的小兒子去,當了他多年助手、精明能幹的大兒子覺得自尊心受傷害,堅決要去,還抬出老娘當說客,范蠡迫不得已只得放行,卻立即著手給二兒子準備後事。結果二兒子果然沒能救出。當范夫人問他「怎麼知道大兒子不行小兒子行」時,范蠡解釋說,大兒子曾跟他歷盡坎坷,懂得錢財來之不易,花錢時勢必精打細算,可二兒子的確犯了死罪,如此吝嗇自然打動不了楚國那些貪官;相反,小兒子生下來就享盡榮華富貴,認為錢來得容易,到了楚國必定出手大方不計較小賬,這樣反倒能把老二救出來。
「小家」如此,「大家」也一樣。楚漢對峙時出名人品不好、手腳不乾淨的陳平,在項羽手底下擱哪兒都不放心,到了「善將將」的劉邦手下,給安排做敵工、策反和情報工作,經費包干,細賬不管,結果這位「不合格會計」如魚得水,為劉邦的最終勝利立下了不可替代的豐功偉績。由此可知,沒有不能用好的會計,只有不會用人的主官。
「大賬」與「小賬」的平衡
王朝也好,企業也好,都會遇到「大小賬」的問題,也就是怎樣兼顧「公司大賬」和「老闆小賬」。
有些人能力超群,可以「大小兼顧」,比如漢高祖劉邦手下的蕭何管後勤和財政,既能確保漢國財政不因連年戰事而崩潰,保證幾十萬遠征軍的軍需,又能讓講究生活品質的劉邦喝得起酒,泡得起妞。
但絕大多數「會計」,卻只是個「專才」:要麼善於管「大賬」,財政收支可以搞得得心應手、收支平衡,「大老闆」的「小金庫」卻打理得一塌糊塗,比如唐代中期的名相李泌,能讓被安史之亂和藩鎮割據搞到支離破碎的國家經濟恢復穩定,卻總也管不住唐德宗李適追求私房錢的小心思;要麼善於管「小賬」,能把「老闆」伺候得舒舒服服,小金庫運轉得風生水起,可絕不適合管理「公司大賬」,比如那個臭名昭著的楊國忠,算小賬是絕對的一把好手,陪著唐玄宗李隆基賭錢,輸贏多少,隨口就能報出個准數,管理宮中小賬,也弄得井井有條,被李隆基親口封為「好度支郎」,意思是「模範會計」,可這位「模範會計」被提拔掌管全國財政,卻既鼠目寸光,又貪得無厭,最終把好端端的「開元盛世」,給敗成個一塌糊塗的「安史之亂」,「老闆」給他連累得拋家捨業,做了七八年「遊客」,他自己更落得個全家遭難、屍骨無存的淒慘結局,真個是害人害己。
作為「大老闆」,自己頭腦裡要把握好「兩本賬」:把「管國」的「大會計」弄來管家,最多是添堵;可要把只能管管小金庫的「管家型會計」給弄去管了「大賬」,那可就不只是自尋煩惱那麼簡單了。倘若「模範會計」楊國忠憑著過人的心算技巧、細緻周到的管家技能,和特殊的外戚裙帶關係,繼續從事他管賭賬、管小金庫等瑣屑而重要的「家政會計工作」,只怕到死也是個被同僚羨慕嫉妒恨、被領導讚賞有加的「好度支郎」,又何至於誤國誤家、害人害己的地步?
至於孫權當上「大老闆」之後的用人思路固然無可指摘,但畢竟造成了令人惋惜的人才浪費。三國的形勢是「天下九州,魏佔其七」,孫權當政之初北方尚未統一,還是袁紹和曹操對峙的階段,但孫氏只佔「一州之地」、地盤少、人才缺的態勢卻一目瞭然。如果說袁紹、曹操是「大企業」,孫氏只不過是「小公司」,用好手裡幾張牌,讓他們各盡其用,揚長避短,是「企業」發展之必須,也是領導者的責任和本分,從這個角度看,周谷的悲劇既有他自己的因素,孫權自己不會「打牌」,也要負一定責任。
用好你的「會計」,把一些可能有的缺陷、可能不總是討人喜歡的牌用到最合適的地方,而不是一看牌點不大、花色不喜就棄若敝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