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話題從一塊舊碑開始,舊題「沁縣城關關廟碑」(額題「威勝軍新建蜀蕩寇將[軍漢壽亭]關侯廟記」),立於北宋元豐三年(1080),為現存最早的關廟碑記實物。碑陽部分二千餘字,碑陰部分三千五百餘字,限於篇幅不迻錄。雍正十三年纂輯之《山西通志》已有介紹:
沁州漢壽亭侯廟:宋仁宗時儂智高陷邕州,銅川神虎第七軍以矯捷應募。行次荔浦,禱於祠下。廣源以南地,多深林,蠻伐木塞路。忽大風捲臥木,軍得並進。及戰,有神兵旗幟戈甲,彌亙山野。敵顧望恇怯,軍遂大克。歸建廟。李漢傑撰記。1
唯系節要,未窺全豹,其中還將北宋仁宗朝征儂智高與神宗朝伐交趾兩事混為一談,是一誤焉。該碑全文載中華書局《山西戲曲碑刻輯考》(下稱《輯考》),據介紹:
該碑為北宋現存三通舞樓碑刻之一,非常珍貴。碑高120厘米,廣76厘米,正書。笏頭方趺,額篆「威勝軍關帝侯新廟記」九字。碑存沁縣石刻博物館內。
作者李漢傑,鄉貢進士(舉人)。書丹者王汝翼,進士,入乾隆《沁州志·選舉》卷。其餘生平無考。文中所記關鍵人物任真,《沁州志·職官》僅言元豐年威勝軍指揮使。2
其餘還有一些介紹,但亦有浮泛錯訛,未能得其情實。「關羽崇拜」的形成發展自有其深厚的宗教性原因和廣泛的社會基礎,且略早於三國小說化進程,故應當視為獨立並行且又相互關聯影響的兩條線索。這塊碑刻就是一個證據,它是迄今為止最早的民間祭祀關羽紀實,且對重新認識宋代祀關風氣的形成、原因、基本信眾及「說三分」的狀況,都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故需要進一步箋釋,方能發覆真相,以便研究者更好地利用。擬先由碑記所述北宋對三國歷史及關羽的評價談起,漸次而及立廟緣由與立碑人群體的考證,最後探及蘇軾所述「說三分」故事的社會背景。
尊劉的「三國觀」
在《「說三分」與關羽崇拜:以蘇軾為例》3一文中,我曾分析到北宋文士一度輕視三國史,景德二年(1005)五月戊辰,宋真宗曾「幸國子監庫,問祭酒邢昺『書板幾何?』」館閣諸臣「或言《三國誌》乃奸雄角立之事,不當傳佈」4。范仲淹(969—1052)詞則說:「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孫權、劉備。用盡機關,徒勞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細尋思,爭如劉伶共一醉。」5王安石(1021—1086)也曾吟詠說:「千載紛爭共一毛,可憐身世兩徒勞。無人語與劉玄德,問捨求田意最高。」6更不必說歐陽修《正統論》和司馬光《資治通鑒》這樣重要的史學著作,都毫不隱晦地「帝魏」,主張以曹操為三國「正統」。少年蘇轍(1039—1112)在《三國論》中說:
世之言者曰:「孫不如曹,而劉不如孫。」劉備唯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於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勝,則亦已惑矣。蓋劉備之才,近似於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術。7
但到宋神宗時,這種情況開始發生變化。趙頊就屢以劉備自擬。《宋史·王安石傳》言:「一日講席,群臣退,帝留安石坐,曰:『有欲與卿從容論議者。』因言:『唐太宗必得魏征,劉備必得諸葛亮,然後可以有為,二子誠不世出之人也。』」熙寧三年(1070)王安石欲辭相位,宋神宗挽留,「引劉備托後主於諸葛亮事,曰:卿所存豈愧諸葛亮,朕與卿君臣之分,寧有纖毫疑貳乎?」8
可知宋廷中的三國「尊劉」傾向,實已於此時形成。這篇碑記的立意,正是從蘇轍所謂的「世之言者曰『孫不如曹,而劉不如孫』」開始議論的。李漢傑以「蒼鷹逢秋」比喻劉備,以「猛虎踞山」比喻孫權,以「孤鯨跨海」比喻曹操。尤其推重劉蜀「得士冠於一時。孔明運籌,關、張禦侮,魏與吳不敢出師西顧劍門,忌三人耳」。繼而又以關羽、張飛比較,「世言魏之張遼,吳之周瑜,可與並驅爭先」,但「張遼膽薄,豈孫權之比;周瑜智小,非曹公之敵」,並大膽設言:「愚謂案其風績,較得失而論之,則飛可在前,遼當居後,而瑜處其中。」並隆重推出關羽之雄,猶甲於三國諸將:「曹公明略蓋於天下,聞其威名,勇氣幾奪,況下者乎?每建旗臨陣,作憤軒昂,橫刀而前,□奮於臆,顧眄小宇宙,叱吒生風霆,□上衝□□□□□。萬眾睹其勃如之色,人人不寒而股慄,雖生而魄碎。」僅言及此,猶且「識將軍之面,而未識將軍之心」,遂揭出為文主旨,大力頌揚關羽的「忠且義」,「後之知將軍者,不獨取其臨戰卻敵之威,而取其佐君之忠,行己□義」,其所舉事例,亦為「報曹公殺顏良,解白馬圍,功成棄賞,脫身還蜀。去就兩端,不負主知」,及「善攻有術,不在矢石,在於權[謀],[臨]機制勝,密不可窺。坐降於禁,而威震華方」,故「迄今江淮之間,尊其廟像,尤以為神」。
總括全文,作者雖未如後世理學貶斥曹、孫為「漢賊」,但於三國群雄中獨推劉備、關羽、張飛和諸葛亮的意旨顯豁。考慮到其撰寫時間實與蘇軾轉述王彭所言「途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頻蹙眉,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9相去不遠,但何地「薄劣小兒」,何以出現這種「尊劉」情結,耐人尋味。
此外,立碑日期署為「孟夏望日」,正當五月十五。鑒於這是目前為止最早的有關五月中旬祀關的記載,敬望讀者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