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潮導語:做一個任人廢殺的亡國之君,還是做一個彪炳青史的中興之主,曹髦在「與諸儒論夏少康、漢高祖優劣,以少康為優」(《資治通鑒》)時,言外之意就表露出了拯救曹魏於水火的願望。
「傷哉龍受困,不能躍深淵。上不飛天漢,下不見於田。蟠居於井底,鰍鱔舞其前。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這首《潛龍詩》的作者曹髦,是曹魏第四任皇帝。甘露四年(259年)正月,曹魏寧陵(今屬河南商丘)地界的水井中出現兩條黃龍,群臣認為這一異象是天降吉祥之兆,紛紛奏賀,而曹髦卻認為「龍者,君德也,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數屈於井,非嘉兆也」(《資治通鑒》)。
在曹髦看來,龍乃天子象徵,能飛天入海,能吐霧吞雲,如今出現於水井之中,與泥鰍黃鱔攪和在一起,左右不能突圍,不是困龍、潛龍,又是何意?!借喻抒懷,曹髦作此詩,是對自己身處司馬氏控制下,不能一言九鼎,不能朝綱獨斷,只能屈身做一個受制於人的傀儡,眼睜睜看著皇權旁落而發出的悲涼感慨。表面上,曹髦是在苦悶中自嘲自諷;實際上,此詩一出,他的內心深處已經吹響了戰鬥號角。
曹髦(241年—260年),魏文帝曹丕之孫,東海定王曹霖之子,即位前為高貴鄉公,是司馬師於嘉平六年(254年)廢掉曹芳後另立的一個傀儡皇帝。作為曹操的嫡系後人,曹髦血管裡流淌著高貴的血液,史籍中稱他「少好學,夙成」(《三國誌》),能文能武,工詩善畫,是「才同陳思,武類太祖」(《魏氏春秋》)的全才。可惜,曹髦生不逢時,英才作傀儡,既是自身的不幸,也是曹魏的不幸。
曹芳被廢,皇權掃地,司馬得意,改旗易幟只是一個時間早晚的問題。司馬氏一旦篡國成功,曹髦這個傀儡或被廢,或被殺,終究難逃厄運。事關帝國衰榮,事關個人生死,曹髦豈能甘心受人掣肘,坐以待斃?做一個任人廢殺的亡國之君,還是做一個彪炳青史的中興之主,曹髦在「與諸儒論夏少康、漢高祖優劣,以少康為優」(《資治通鑒》)時,言外之意就表露出了拯救曹魏於水火的願望。
曹髦登基時年僅十四歲,還是個半大孩子,加之根基尚淺,無力與司馬師、司馬昭抗衡。即位之處,曹髦面對司馬氏兄弟的跋扈,不得不收斂鋒芒,迂迴對抗,除了做些「減乘輿服御,後宮用度,及罷尚方御府百工技巧靡麗無益之物」,倡導厲行節約的文章外,還有意派人「分適四方,觀風俗,勞士民,察番枉失職者」(《三國誌》),看似體恤民情,實則走訪調查反對司馬氏專權的利己勢力。
曹髦的動作和動機,引起了司馬氏兄弟的警覺,二人每次領兵遠征,必挾持曹髦同往,如司馬師在征討毌丘儉、文欽反叛時,讓司馬昭坐鎮洛陽,自己「奉天子征」(《世語》);司馬昭在平定諸葛誕反叛時,索性挾持曹髦和郭太后一同前往,還逼著曹髦下詔「今宜皇太后與朕暫共臨戎,速定丑虜」(《三國誌》)。司馬氏兄弟此舉,一防後院起火,二也要讓曹髦親眼看看對抗司馬氏勢力的下場。
毌丘儉、文欽、諸葛誕等勢力先後被誅滅,天下已沒有曹髦可以依賴的力量,想對付司馬氏,也只有靠自己和身邊的少許親信了。曹魏日薄西山,搖搖欲墜,英才壯志難酬,無力回天,曹髦越發感到無可奈何。司馬師死後,司馬昭大權獨攬,步步緊逼,不斷要求曹髦封賞,提升地位,加速篡國步伐。一首《潛龍詩》,將司馬昭比作鰍鱔,暗罵賊臣當道,司馬昭見而惡之,有了廢掉曹髦之念。
景元元年(260年)四月,已經不滿足於「加號大都督,奏事不名,假黃鉞」的司馬昭又逼迫曹髦為其進位「相國,封晉公,加九錫」,離皇帝名號僅一步之遙。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曹髦見「威權日去,不勝其忿」(《資治通鑒》),不由得怒火中燒,血性激盪。為了尊嚴,這位典型的天蠍座皇帝,最終從一個玩偶傀儡昇華為一個血性鬥士,決定亮劍。寧可戰死,決不苟活!
「司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這句千古名言即出自此時的曹髦之口。「吾不能坐受廢辱,今日當與卿自出討之」,當曹髦將誅殺司馬昭這一毫無勝算的計劃告訴近臣王沈、王經、王業時,他們為求自保,各自散去,「沈、業奔走告昭,呼經欲與俱,經不從」,曹髦瞬間成了討殺司馬昭的孤家寡人。「行之決矣!正使死何懼!……帝遂拔劍升輦,率殿中宿衛蒼頭官僮鼓噪而出」(《資治通鑒》)。
率領區區數百僮僕擊討已有防備的司馬昭,無異於以卵擊石,飛蛾撲火。即便如此,曹髦毫無畏懼,挺身直前,「帝自用劍」殺敵,結果還是死於敵將成濟的戈下,「刃出於背」(《漢晉春秋》),「時暴雨雷霆,晦冥」(《魏氏春秋》),天地為之動容。
每次讀史到此,筆者都會輕輕掩書,為曹髦之死扼腕歎息,為曹髦之勇熱血沸騰。是的,他敗了,從他身體噴薄而出的熱血卻永久地染紅了歷史。
曹髦死後被廢除帝號,「以王禮葬之」(《三國誌》),時年二十歲。曹髦即位前為高貴鄉公,死後無謚號,史書中仍以高貴鄉公稱之,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後,追諡其為平皇帝。「寧作高貴鄉公死,不作漢獻帝劉協生」(《洛陽伽藍記》),他的英勇鬥志,他的男兒血性,他的悲壯事跡,無愧「高貴」二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在歷朝歷代眾多境遇相同的傀儡皇帝中,曹髦是最有血性的一個。